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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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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
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让给她,自
己靠边走着,一脚踏在横生的树干上,峨惊叫:“小心掉下去!”随即惊醒,天已
经亮了。

    峨与碧初同出家门,东山顶刚有一点红光,两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几步
又回来。“忘了什么吗?”“不,不是。我不过看一看娘。”碧初慈爱地拍一拍峨
背着的书包,“慢慢走吧,什么事不可强求啊!”后来,碧初一直想不出为什么要
说这句话。

    峨走得很快,路边阡陌向后移去,不久便离开了芒河水。经过两处村庄,人家
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包谷,金灿灿的,旁边是红辣椒,红彤彤的。她已走过了坡坡
坎坎,现在感觉到很平静,让往事自由地在心上来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意愿,要去找他,说明一切。是在她要考大学之
前,他从松树后走过来,飘飘然,似乎来自一个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遥远,但是那
些印象,那些情绪永远不会遥远。她随他从龟回搭乘电气火车到昆明,他一路指点
着沿途风景,又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
后,他们从车站坐人力车去学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们把行李放
在车上,自己下来走,车夫很不安,说:“坐上嘛,坐上嘛!”他们没有坐,上坡
时还帮着推。路上不时有人招呼:“萧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进女生宿舍,自己
离开了,缓缓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长衫飘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个理想的世
界。她想追过去,说我跟着你,这句话伴随她很久,现在她要去说出了。

    快进城时,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车路,那是一条为了运输物资的简易路,有一段
路边很陡,像是个悬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层薄雾中。路上人渐渐多了,
她的时间充裕,便放慢了脚步,准时到达了会常有些从郊外赶来的人都迟到了。这
会不大,很专门。周弼和吴家馨都到了,周弼说:“本来要请萧先生出席指导,萧
先生说他不搞这一行,不要这种空头指导。”会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况。峨也
发了言,并拿出自己做的分类标本,其中有那朵艳丽的毒花。大家都觉得很有收获。
下午,会议结束后,吴家馨约峨往学校看看,峨说有事不能去,自己绕着翠湖想心
事。她要进行的壮举已经临近,还要积蓄力量,她以为那问题的回答,是与否各占
一半。不过,一定要问清楚,糊涂的活不如清楚的死,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句,哪怕
有一分希望,也没有什么可踌躇的。绕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峨迈步
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峨敲门。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
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
的带子。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
神疏朗,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你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
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
还有另外一个签。”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没有别人。”
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那个签,我
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
这是佛说的。我是强求吗?”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
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
的,你要听我的话。”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我没有结婚,
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
许多人都知道。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峨觉得自己
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她是谁?”
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你是知道的。”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
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
——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
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子蔚还礼,“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
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测。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
的。”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我在大门
口,忍不往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我
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
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
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眼前的湖水越来越
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
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
到你。”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去?我陪着你。”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
身随我向前走。我们来到一片坟地,在坟堆里转来转去。“孟离已,你究竟要上哪
儿去,这里有什么好探望。”

    有什么好探望!我看着每一个坟头都很可爱。它们都是值得探望的。

    走过坟地,有一个小茶馆,仉欣雷要坐一坐,“我这一天都在走。”他说。我
看着他的脸很模糊,不过我认得他是仉欣雷。

    “我本来是在重庆的,你不问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吗?”“要问的。”我听见自
己说。“好了,你说话了。”他开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我从重庆来,有公事
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问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适,我看你精神不
太好。”“问吧。”我听见自己说。随便什么事我都会同意。

    “你真好。”仉欣雷高兴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就说吧。这个地点很别致,
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请求是和你结婚。”

    “可以。 ” 我说。他跳起来,他准没想到这样轻易,“真的?”“真的。”
“什么时候?”“任何时候。”他定定地看着我,“孟离己,你处理问题很奇怪,
你本来是不平常的人。”他望着我,我望着门外。

    “天已经黑了,你不觉得吗?”“‘我觉得的。”但我眼前还不断出现白茫茫
的湖水,水波向我涌过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听见他问,好像是。“我
送你去大戏台休息吧!”“不!”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进大戏台。“我跟着你
走。”我听见自己说。他又跳起来,打翻了茶杯,不再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出茶馆。

    我们又走回了坟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虽然暮色浓重,每一座坟都看得很清
楚,我希望有一个坟堆打开,我就走进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也
许是怕我跑开。我们没有目的地绕着坟堆走,终于走出了坟地,站在路边上。

    “你真的跟我走吗?”他问。我点头,这是我的决心。他仍牵着我上了土坡,
走进城门,走过大戏台,我用手遮住脸。我们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该怎么
办,走来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听着,孟离己,我看我们只好在这里休息
了,我们总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对吗?”对于想走进坟堆的人,不会怕走进旅馆。
旅馆里面很暗,他要了两个房间,上楼时,他低声说:“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
们是私奔。”我不觉得,我什么也不觉得。房间很小,我坐下来,马上觉得很累。
“你累了。”他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我说过了,我无所谓。”“不过总得吃东
西,米线、蛋炒饭?”“我吃不下。”他摸我的头,“我看出来,你是遇到了什么
事,以后会告诉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盘东西,很快吃完。“你看我一切正常,
足可以支持你, 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站在床前,双手揽住我的肩,吻我的脸,
“无论你怎么怪诞,总会带来好运气。”这时,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想毁坏自己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无论通过什么方式。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说:“我们明天就结婚。今天我们都休息,你好好
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呢!”他走到门口,托托眼镜,对我一笑,出门去了。
我有些感动,我毕竟没有精神失常,我想说谢谢你,但是没有说。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从
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
尾村禀报双亲大人。”“随你。”峨说。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
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实在有些奇怪。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
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以后总会知道。希望她不会改主意。

    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
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正走在悬崖边
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你走边上。”欣雷照顾着峨。就在这
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
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
伤。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
动不动,“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仉欣雷——”她的
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

    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
“没得气了。”另一个人说。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仉
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

    “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
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
了过去。

    植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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