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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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
连忙赶来商量。解释说这是学生的爱国热情,目标不一定合适,只可疏导,不可对
抗。一位负责人严厉地说:“此风不可长,学生只管念书好了。”子蔚道:“学生
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念书,不过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这时护兵在室外喊了一
声“敬礼”,殷长官来了。穿着灰哗叽长衫,藏青团花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
倒有几分学者气度。他素来敬重秦巽衡等诸位先生,—一招呼过了。听大家又讨论
了一阵,才说:“我看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军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
不如让学生们走一走,消消气就完了。”巽衡听说,心上顿然一松,说这样最好。
当下殷长官命军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阵,秦校长和子蔚坐一辆车,在一条横街上,
正遇学生走过大街,喊着口号。还有横标,写的是“反对腐败”、“反对特权”。
秦巽衡暗想,这样的游行不可能是完全自发的,谁叫你用飞机运狗呢!不觉长叹一
声,等学生走过了,车子转进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戏台。秦、萧两人分手时,互相
望了一眼,他们都感到从此是多事之秋了。
游行队伍走到小东城角一带,忽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也足够浇湿衣衫,队
伍有些乱,带队的大学生建议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旗正飘
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人们振奋起来,下点雨反而更有趣了。又
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大家踏着泥泞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学生在祠堂街拐角处买花生米,那里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学生中
很有名气。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着钱看电影。为看电影,她甚至克扣自己的饭费,
还让合保密。这时有人赶上来,拍了她一下,塞过一包花生米。
“玮玮哥!”嵋很高兴。“我就知道是你。”她接过花生米,这里的花生米大
而红。嵋看着那一粒粒红衣果仁,马上吃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吃。”玮说,“花生米是万能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卖了两件
旧衬衫,买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错的、意义重大的宴会。”
“我可不分给你。”嵋把头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
袋里捻去皮,往口里送。他们一路讨论花生米和国家大事,回到大戏台。合已经在
煤油箱上做功课,见了玮高兴地跳起来,玮因地盘被占,不常来了。
“玮玮哥,我刚才在路上想,”嵋说,“如果殷大士有这样飞机运狗的机会,
她会这样做吗?”“她不会,她怎么会!”玮斩钉截铁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玮和大
士有来往,却没有想到他这样斩钉截铁。她不知大士在玮心中的地位,别人已不适
合评论。
其实,殷大士离开昆明以后,只给玮来过一次信,说她玩得怎么样的痛快,好
像根本没有上学,玮屡次想写信,拿起笔又放下,始终没有写。他很想和人谈一谈
这种心情,可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现在他和嵋与小娃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香粟
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说说心事。具体过程是不必谈,那是属于大士和他两
个人的,实在也太简单,没有什么可谈。他想说殷大士不是那样的人,但又觉得很
难描绘,只又坚决地重复:“她不会,她怎么会!”
四只黑漆漆的眼睛瞪着玮玮,“你这样了解殷大士!”嵋惊叹。玮苦笑:“我
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说:“殷小龙说他的姐姐是坏人,老是和他的妈妈作
对。”玮大声说:“不准这样说。”合怔住了,嵋伸手搂住合的肩,轻声说:“我
们不和玮哥讨论这些。”她知道在玮心里有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东西。
“小娃,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玮抱歉地一笑,“一个本来是很遥
远的人,忽然间变得很近。”“你说的是在心里。”嵋沉思地说。“当然!我说的
就是殷大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嵋随口道。玮玮把这诗句
念了好几遍,若有所悟。他会背很多诗词,甚至还有很长的英诗,只是很少接触李
商隐,缘故是澹台夫妇都不喜义山诗。这时,他让嵋拿出晏不来自编的教材,三人
一起读诗,且读且互相讲解,忘了吃饭。
三人在诗境里徜徉了一阵,小娃先说饿了,已过了用饭时间,便商量着上街去。
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着市中心的灯火一片片亮起来,五华山上的灯也亮了。
这山顶好久没有挂红球了,昏黑中有一个人走过来拉住小娃的手,说:“孟合己你
们上哪去?”大家定睛细看,见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丝眼镜,“哎呀,你是仉
欣雷!”合先叫出来。“你不是到重庆工作了吗?”嵋问。“说来话长,”仉欣雷
道,“你们是要上街去吗?我陪你们去吧。”走了几步,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又
说:“我请你们吃西餐。”玮玮客气地说:“不好麻烦你,我会带他们。”仉欣雷
很感慨,说:“澹台玮是大学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华多了,
全国的名菜馆都开到这儿来了,可是大学校舍更破旧了。”玮玮说:“连房顶都卖
了,你听过这样的事吗?”“我去看过了,房顶铺着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
进一家小西餐馆,欣雷让他们坐下点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们三人都爱喝西菜汤,
各自要了一份,玮低声说:“要菜吧,我带着钱呢。”自要了一个牛肉,嵋合两人
要了一个奶油烤杂拌,欣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又要了汤和咖啡,望着他们几次欲
言又止。嵋说:“你怎么又到昆明来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资源委员会工作,
听说过吗?原来派我到新加坡去,还没去呢,东南亚就沦陷了,现到昆明办事,正
好看看你们。重庆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艰苦,太太们摆摊贴补家用,传为美谈。
孟先生和伯母身体好吗?”“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们通信的吧?”嵋答非所
问。“我写三四封,她才简单答一答。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写信,不是不想
写,”玮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写。”“很有启发,不过有几个字就很好了,
可以说是一直有联系。我是这么个不挑剔的人。”
汤菜上来,大家吃着,谈着。灯光下见仉欣雷较前似胖了一些,神气多了,欣
雷说:“香港沦陷,家里不能转寄钱,幸好我已经工作了。工作中见的人各种各样,
万花筒一般,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玮说起飞机运狗的事,欣雷道:“重庆也
游行了,人不能逃难,狗逃难,是中央政府的奇耻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来就
没有要逃,逃到哪儿去!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不知以后会不会带上一股顺民味
儿。”嵋说:“我可不愿当顺民,我情愿逃。”她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
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样。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
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玮玮沉思地说:“虽然
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
“又有启发,”欣雷说,“比如说,学校再怎么穷,有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种文
化的气氛。”玮玮道:“又好像有一种诗意,与众不同。”一时饭毕,欣雷说他明
天要去植物所找孟离已,问嵋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汤很好喝,我们好久没有
喝了。 ” 嵋又答非所问。玮玮要付账,才知欣雷已付过了。三人谢过,欣雷道:
“一点诚意,能多有机会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馆,先送嵋、合回大戏台,欣雷住
在一个朋友家,和玮各自去了。
第三节
玮等在用晚饭时,峨已回到龙尾村家中。从研究所到龙尾村路并不远,峨走了
约一小时,走走停停。路边树枝拂动,小溪潺潺。路不宽,却是平坦的,但峨心里
的道路是崎岖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现在来到眼前
了。她觉得自己在洞穴里转,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么大的
勇气。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蕴,问个究竟。她走完脚下的路,迈过自家的门
坎时,心里的关坎也越过了,她作出了重大决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怎么今天回来了!”碧初很惊喜。弗之也从里间走出来欢迎女儿,“明天进
城开一个会,关于分类的。”峨放好书包,倒水喝。“回来往一晚,看看你们。”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织的大红颜色毛活,显
得很高兴。不过碧初感到,她在高兴中有些沉重,峨永远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结
婚就好了,结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变成普通人。她若是现在结婚,也不算太早,真
是光阴似箭,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还看不出她喜欢谁。她似乎有心事,那是决
不透露给任何人的。也许萧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庙里求签,签上的话也
去问他。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碧初想着,叹了一口气。
“娘!”峨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虽然她仍常常和家里闹些小别扭,却已从心
底觉得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力量是无穷的。那些年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养女,现在倒是
觉得即便是养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亲,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壮举前,和父母在一
起。
“峨,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响。
她知道家中好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这自然是母亲劳动所得了。碧初拉拉织好的毛
衣边,“差不多。”“太鲜艳了,我不要。”峨说。“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
这边用的是桂花针,不像普通上下针那么紧。”弗之也说:“我看这颜色不错,喜
洋洋的。”峨听见这话,真的高兴起来,这一切都是吉兆。晚饭有破酥包子,是碧
初她们学做的云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峨说:“植物所要在大理设一
个研究站,无人愿去,说是日本兵打来,那里要比昆明先沦陷。”弗之说:“若是
真的打到大理,战局也就难以收拾了。”碧初说:“只好在点苍山打游击了,就是
没用也要打的。”峨想,娘的口气真像公公,总想着游击队。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么,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是不是你要去大理?”
峨一笑,“我不去,我这里的事多着呢!而且——离你们那样远。”弗之、碧初略
感放心,虽觉得她的话不很明白,也不再问。
饭后,峨帮着刷锅洗碗,还拿起毛活织了几行,又让小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
不肯,她也不生气。
当峨在梦的边缘上徘徊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压过来了。明天,明天要决
定她的一生,她怎么选择明天做这件事,就因为明天要进城开会么?迷糊中她做了
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
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