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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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
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很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
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
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
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
下,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
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弯
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
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
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第二节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不息的一天。新校舍在
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
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
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
新校舍的光芒,岂止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
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得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
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
齐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
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
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下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
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
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
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馆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
出砖缝的墙壁摆着书架,俱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
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
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
《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
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
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
才运到,还没有打开。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月空袭
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
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出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
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
那里,整个室内便有一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弗之听见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么想的。”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
国求荣!”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
好反驳。好几个人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
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他走出门,
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
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点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
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
一两个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
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空袭警报!敖裉旖拥谜饷唇簦 庇腥说蜕怠?
汽笛声从低到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
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布。学生们陆续
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
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次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去
年考入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
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么?”弗之亲切地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
“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么?”“玹子昨天说来着。”“有车来接全家人,怕
小娃他们走不动。”“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
弗之说着走出教室门。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要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
向后山走了。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弗之,你往回走?”忽听见招呼,见庄
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色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
上却添了不少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
室,“老地方。”
弗之知道,每有警报,卤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
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
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如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
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有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我有铁皮屋顶呀。”两人
笑笑,各奔前程。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
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
包袱, 气喘吁吁走向东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么,东西不消拿得!费功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小包从大包袱里
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
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人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好人
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
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在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出没之所。附
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实际上面都是浮土,
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能防手榴弹。不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不细考
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
让妻儿到郊外去,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
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
压压的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轻声不满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碧初和
三个孩子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
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ィぷ裴易铝耍硪槐呤锹蘩习濉!懊舷壬!甭
蘩习寤故切? 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
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众人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
里一点声息皆无。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莫要响,莫要响!”
罗老板干涉。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
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学着说:“莫要响,
莫要响。”猫不愿呆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
你!”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垄轰卤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
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
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远。“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
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