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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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
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
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
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我说,
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我说,好东西有
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
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呜咽着说。“没得你的事。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
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
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
一排的人都死了。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
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无法对她讲什么。
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
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
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
坡呢。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
逼着龙江的。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祝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有这水,
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并不热。你
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你也不
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你走到哪里了?
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院门响了。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
你。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
第四章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O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
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
再次掀起战争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
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
自忠壮烈牺牲。 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
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
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
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
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
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
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
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
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
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
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
果然贴着一张小纸,写着:“庄卣辰先生时事讲座,第十八期,欧洲战常地点是第
四教室。”问话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离已和吴家馨,这
时见了布告,便也转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见人们都往小操场走,原来因为教室坐
不下,改在操场了。场上点着大汽灯,很亮。专有人守望,如有红球挂出,立即熄
灯。
场内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几块砖头上。欣雷一眼便看见峨和
吴家馨坐在后排。澹台玹和几个外文系同学靠边站着,似乎准备随时撤退。
庄卣辰从前面座位上站起,几步迈上权作讲台的矮桌,转身对大家。他还是一
身旧西装,打着领带。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听庄先生讲话。
“今天,这一次是讲座开始以来人最多的一次,我们不得不换地方。”卣辰的
声音清亮地传得很远。
“这不是我的讲话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势的变化太让人关心了。欧战爆
发快一年了,德国法西斯肆意横行,阻挡是十分微弱的。它占领捷克不费一兵一卒,
波兰人民虽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终于被占领。可叹英国、法国的强大陆军坐视不
管,没有援救。他们希望德国满足于得到的领土,可是,强盗会满足么?不会的!
上个月德国进攻北欧,丹麦投降。值得讲一讲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国进攻
奥斯陆时,原以为可以长驱直人,德使馆甚至派出人员迎候德国军舰。不料挪威海
军和炮台猛烈开火,击沉了德军的旗舰。我们为挪威欢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
道力量悬殊,不能正面迎敌,退到北部小镇,沿途都有挪威军队伏击德国追兵。哈
康二世拒绝德国的诱降,通过广播号召军民抗击德寇。挪威政府驻足一个小村,德
军把这村子炸为平地,其实挪威政府已转移到森林里。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里
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过,真像随时会有山妖出现。我觉得挪威的精神和他
的山山水水分不开,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开的。
“今天要着重说的是,英国首相换了。张伯伦下台,邱吉尔上台,组成了保守
党、工党、自由党的联合政府。请听邱吉尔在下院的演说:“‘我没有别的,我只
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贡献给大家。
“‘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给予我们
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上和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邪恶悲惨的人类
罪恶史上还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政策。你们问: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
…’“我们的抗日战争,不是孤立的。”
听众中间有人带头喊口号:“抗日必胜!”大家跟上来,排山倒海一般。
庄卣辰又联系分析日军的动向。有人悄声议论:“庄先生知道这么多,是有内
线,通着英国。”许多消息,确是英领馆收录的新闻稿。
欣雷一面听,一面看着人群,发现孟先生和别的好几位教授都在座。孟离己一
边坐的是庄无因。可不是,他一年级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毕业了,已经老了。
“抗战已经快三年了,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继续讲话,“我们知道的
是,无论三十年,三百年,我们都要打下去!赶走日本强盗,收复失地,建设我们
伟大的国家!”
学生又喊起了口号:“抗战必胜!还我河山!”口号声在黑暗中飘得很远。庄
先生讲完了,主持会的中文系学生孙理生说,希望孟先生讲几句话。大家热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对庄先生表示感谢,说了解天下事才会更懂得自己的事,接着说:
“庄先生说,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学们可能想,三十年,我们都老
了,三百年,我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华民族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世上的公
理,人类的正义也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四年级同学很快要离开学校了。我年年这时都有一种成功的感觉。这是因为
大家完成了学业,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教师才会有成功感。我感谢你们,——
有些话,到时候再说吧。”
当时人群中的四年级同学都觉得孟先生正看着自己。有人问:“什么时候说?”
弗之笑笑,摆摆手。庄卣辰也站起来,和弗之说着什么。许多人上来围住先生们,
问这问那。庄无因站着等父亲。他长高多了,长长的秀气的眉眼仍然略显忧郁,加
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彻大悟的样子。他人学以来,以功课好、相貌好、年
纪孝少言笑这几个特点在同学间颇受人注意,他却一点不在意。他坐在峨旁边,只
见面时点点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起嵋。
比赛沉默,峨当然是比得过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开。走到场外遇见玹子,
大家站住说话。
玹子见仉欣雷走过来,指着说:“又来一个要毕业的。好像什么都没学呢、怎
么就要毕业了! 甙桑嫉奖χ橄锶ァ!毖霞遗斐T诎材幼。t子乃在宝
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间房。当时经济上不太拮据的学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着,
家馨随在欣雷旁边,怯怯地叫表哥。
吴、仉二家的表亲,是拐着几个弯的,关系不密切。自同学以来,家馨对仉欣
雷一直有好感。她随吴家谷从北京到长沙入学,家谷毕业后去了战地服务团。虽有
师长、同学的关心,有一个亲戚,自是不同,可以说是一种依恋。她常为得不到欣
雷的注意而苦恼,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称为“哭星”。仉欣雷从来不大注意她,觉
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点,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时当然
显得清高,到昆明后生活艰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亲属关系很
好,这是欣雷慢慢发现的。
几个人走到大西门,峨说不想去宝珠巷了,问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龙尾村。玹子
说,想去看三姨妈。过几天可能去,不然很快毕业了,在哪儿工作还不知道呢。玹
子和她的同学们转进巷子,又回头说,玮玮闹着要来昆明上大学,听说了吗?峨答
道,没听说。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请她们吃米线,她们都不想吃。他又建议去茶馆
坐坐,那里零食虽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总是有的。她们同意了。
这小茶馆灯光昏暗,门前台阶上排开几只烟袋。一种烟杆细长,足有一米,烟
锅却小,顶在头上;一种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烟用。茶馆见有客人,习惯地
去取烟袋。转念一想,这些学生不抽这个,赶忙放茶杯,提着大壶冲水。又推荐道,
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请?那是新兴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浇上红红绿绿的汁
水,甜而且凉。茶馆见无异议,便端了来。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