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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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
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
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
能握手。“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
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
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
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
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
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嵋弯身摸摸柳的头,
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柳,”嵋轻轻唤它。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
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
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
族吗?”
“知道的。”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
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
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
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
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这里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
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嵋说:
“柳,你这样野蛮。”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
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
天这么早。”“发米了。”弗之说。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这一担米
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
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
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
“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
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听说是搬来
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他们还
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
狮子的发音。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
的公民权。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埃有
些国家惧怕纳粹,也不容他们往下。我们不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能容纳各种各样的
人。”
“我们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大地上。”碧初抓过一把米,让米粒顺指缝流
下,“米,到底不是糠埃”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虫在蠕动。他就用这米,养活自
己的妻儿,暗想,赶集时,无论如何要买一两斤好米,给碧初煮粥用。
第二节
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
一片天然的棚子。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七天两头
赶,隔五天赶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有卖的,有买的,有
不买不卖只逛的。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
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
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有敌
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
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
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
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
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枌。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枌惠枌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
谈判。”明经讪讪地放回去。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
们没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
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祝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
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
方罕见。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
飞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明经忙奉承说:
“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士珍摆手不答,将
惠枌拉到一边低声说话。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
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
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枌很觉亲切。至于
收不收心,她并不信。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
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
好看。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庄生晓梦
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
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两
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
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
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哪还用
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
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
不大。我无所谓。”“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
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
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批评些什么?
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
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
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
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
竟是什么?”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
避免战争最好。——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
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心里有
些不舒服。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
不灵通了。 转过话题道: “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
“听说有新见。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么?借来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
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写诗,故此要看。钱明经大喜,说:“有。有。自己钉
的。可能有书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有人出钱。我要请
孟先生作序。”“怎么不请白礼文?他是正宗埃”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
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
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这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
拨过去, 一下一下地吸鼻涕, 很有节奏。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
“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
言下甚是羡慕。他抚摸着之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尤其一想到玉
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他讨厌这拖鼻涕
的孩子,想往惠枌身边去。这时一阵蹄声得得,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
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
这人一身短打扮,黑紧身衣裤,有些像江湖侠客,腰间插着手枪,面色倒是温
和。他走近李、钱二人,颇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家,可晓得白礼文教授住哪点?”
见二人迟疑,忙说:“我是大土司派来送东西的,要见白先生。”他一指马背上的
东西,又说了土司的地名。钱明经打量来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会给白先生惹麻
烦,便告诉了进村路径。那人称谢,上马而去。
惠枌和士珍说了一阵话,这时走过来问是什么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点,说像
是远地瓦里土司家来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这样一点模糊印象,不去深究,
各自回家。
似要证实金士珍的话,接着几天,钱明经安稳在家,没有出去活动。他只用两
周时间,写出五篇唐诗短论,又写了几首新诗,自己颇为得意,拿给惠枌看。惠枌
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