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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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
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
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
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
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
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
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
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
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东西,走向亮祖,
又退了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住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
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
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清心明
目。”亮祖说。“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
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
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在亮祖面前。“军长,你家请。”她坐下了。早有护兵过
来收拾地上,泼了水,洒上松枝木屑。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
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
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
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他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
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
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
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
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
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
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
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
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
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
上,指挥士兵把滚木擂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
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
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
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
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
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
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
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
要埋怨护兵,这时却自己收拾着。
一会儿她在床边坐了,说:“既然城里没有事,就和我们一起到安宁住着好了。
安宁的宅子你也没有住过几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么。”
“回大理去!”荷珠高兴地说,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总能
引起不少回忆。
少年亮祖随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
树下,亮祖从那儿走过,婆娑的大树前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
“喂!哭哪样?”亮祖说。在她身旁坐下来。这时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泪,
跑走了。
以后他们常在这里遇见,渐渐熟了。荷珠家是养蝎的,颇为富足。她头上的银
饰、身上的叮当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还是哭。她说,她哭是因为她不是
阿爹阿妈的女儿,人家告诉她,“你是野地里拾来的。”
“怎么证明你是还是不是?”
“阿爸阿妈从来都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可真的我是拾来的。”她伸出穿草鞋
的脚,露出小脚趾。“我的这个脚趾有两半。我家人都不是这样。”
亮祖看自己的脚趾,果然没有两半。小脚趾两半是汉人的标志,他觉得这个不
知来历的小姑娘可怜可亲,很想保护她。
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过从日密。严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
手快,帮着做这做那。只是严母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是妖精派来的。亮祖对母亲
说:“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阶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哟。看看我们这四面破墙,勉强笼住
个房顶罢了。”严母本着卫护儿子的慈母心肠,认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
人。不料却是荷珠两次救了亮祖的命。
当时云南贫瘠闭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时有发生。上任的官员有时路上被
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带领下都有自己的武装。亮祖十六岁参加村寨的
护卫队,因为勇敢且多计谋,不到二十岁便成了带领百余人的头目。年轻人锋芒外
露,难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人诬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们打退一批
土匪,在村外休整时,头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头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药,
荷珠去送蝎子,经过堂屋,听得头人说:“严亮祖这个娃娃,若是不除,将来他会
服哪个?莫非让他为王当大土司?今天一坛酒,就了结他!”荷珠暗惊,见廊下摆
着犒军的酒坛,一个精致好看的小坛放在大坛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
种毒虫制成,名字却好听,称为梦春酒。荷珠不动声色,送过蝎子,一直跑到严家,
告诉严母那酒的颜色特点,说最好根本不要饮酒。亮祖有了准备,得以逃过此祸。
既然有人生心谋害,亮祖的日子好过不了。在一次和头人口角中,他用刀划伤
了头人脸颊,头人大怒,连开两枪,亮祖都躲过了。小头人仍然不肯罢休,亮祖只
得领了他的队伍逃进山去,真过了几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是绿林
出身。
过了几天昆明派官兵来剿匪,亮祖成了剿灭的目标。他不想抵抗,便让弟兄们
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悬崖边,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
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丛中响起女孩的声音,不是别人,是荷珠!
“你整哪样?你也掉下来了?”亮祖十分诧异。
“捉毒虫。”荷珠举一举手里的陶罐,好像他们是在街上遇见,“我才不会掉
下来。”
荷珠是拉着草绳下来的。这绳绑在崖边大树上。
“你可捉够了?”
“够了,够了。”
荷珠先上,检查了草绳系扣,才让亮祖上。亮祖到了崖顶,拉着荷珠的手说,
“咋个报答你!”荷珠那不分明的扁平脸上红红绿绿,大概是泥土和植物或是什么
虫子的汁水。她没有说话。
但是母亲还是反对这位姑娘。她相信以亮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结一门好亲。她
临终时逼着亮祖立誓永远不以荷珠为妻。
妻也好,妾也好,他们是分不开的。他们的感情中有乡土的眷恋、生死的奋斗
和少年的记忆,不要说严家换过的几个小妾,就连素初也不过是外人。
月亮西斜,廊上的一排花影也斜了淡了。天快亮了。殷府送来密信,嘱亮祖不
可活动,静候宣布处分。
第四节
铜头村后小山上的日子,相对地说,较为平静。
庙宇之中,一切都很简陋,但书声琅琅,歌声飞扬,还有少年人的言谈笑语,
使得破庙充满了朝气。便是四大天王的面目也不是那样狰狞了,他们受了感染,似
乎随时要向孩子们问一声“你们好”。
嵋和别的少年人一样,心灵在丰富,身体在长大,头脑在明白,她喜欢自己的
学校、老师、同学,喜欢这山、这庙和庙里的神像。只有一样她不喜欢——上纪念
周。
当时所有的学校每星期一第一节课都是纪念周,内容是升国旗,唱国歌,背诵
总理遗嘱,然后校长和各方面负责人讲话。学生们接班级排成纵队,从大殿直排到
台阶底下。整整一节课都要肃立,嵋不喜欢的就是肃立。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她
站不了,站到后来头晕眼花,两腿发软,真盼着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她觉得自己没
有出息,总是坚持着站完这一课。
这一天上纪念周,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