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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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
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
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
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
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 「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
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
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沈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
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
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
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
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
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
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
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
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作一
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
缓慢啊,资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电脑
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
的发表量,已达到了 6000…8000 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
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
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
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
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
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
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
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
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
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
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
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
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
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
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
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
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
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
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
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
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
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
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
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
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
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
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
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
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
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
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
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
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
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
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
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
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
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
磨炼得精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
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
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
「多年看不著《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
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
「《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
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
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
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
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
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
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象你们,有
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
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
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
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
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
「给!姐夫你留著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
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
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著泪花儿,
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著急哩,让我来
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著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
到鼓楼前头接你妈去!接著她,咱们再一块回家!」李铠挺起胸脯,牵
著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著小竹朝前走去时,
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著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
凉飕飕、硬梆梆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
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
他的,是一个小巧玲咙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
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爱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
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著不同的态度来消耗
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著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
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
告别时,薛大娘、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娘非要
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诚
恳地婉辞了,他说:「大娘,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
们看著喜幸,闻著味香,吃著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
痛快了……我要为 『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 「汤
封」塞给他,他躲闪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妈,路师傅既是坚决
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
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
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
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腿就去!……」薛纪
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
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
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
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
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
娘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
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
怕也在俯瞰著他们,体味著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
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