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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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值班室的座钟指著十点零六分。被抽查的个人计时器,与电台报时
吻合的倒不少,但错前错后的也不乏其例,如行政处的傅善读,他腕
上的名牌手表便足足慢了十分钟——经查实,不是表本身的质量问题,
而是他在一次停走上弦时,根本就没把时间拨准。
张奇林在十一点钟召开了全局紧急大会,宣布了抽查结果,并发
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他宣布在中午十二点时,由广播室再播出一次
中央台的报时音,同时要求全局所有的钟表在那报时的蜂鸣音中都要
校准时刻。他大声地呼吁:「让我们从今天中午十二点起,以新的时间
观念来抓紧工作!我们要时刻想到,全世界的科学技术、经济生活都
在一秒复一秒地向前推进,我们在科学技术和生产建设的许多方面既
然已经落在了别人后面,我们便应当有一种紧迫感,焕发出一种奋发
突进的革命热情……从今天中午十二点起,我们要把 『研究研究』、『考
虑考虑』、『讨论讨论』、『等等看』、『慢慢来』……这一类官僚主义的
作风和语汇扔进垃圾箱!该研究的要立即研究!不该犹豫的要断然作
出决策!该讨论要抓紧讨论,不要言不及义、推托扯皮!既然是该办
的事就不要等!就不能慢!上午该办的事不要留到下午,今天该办的
事不要拖到明天!如果是不需要办的事,不该办的事,那么就必须停
办、拒办!……」
他努力的结果,究竟怎么样呢?没有什么具体的「对立面」——
如某些电视剧里所出现的尖嘴猴腮或脑满肠肥的「保守派」——来反
对他,但是他遇到了更难对付的对手——那就是存在于很多人身上,
乃至于他自己身上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的那种东西,即习惯的惰力。
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而且,从工作实践当中,他极为震惊地发
现,就整个世界范围而言,严格地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或「时间
就是生命」这一类的概念也已经开始过时。因为许多事的成败,恰恰
并不在于抓紧时间去一环环地做,而在于是否掌握住了有关的最新资
讯。为解决一个代号为 G。S 的最佳方案问题,局里专门成立了一个临
时小组,由他亲自挂帅,真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地进行了讨论、起草、
修改、敲定——他们「仅仅」用去了十天时间,便形成了一个可交付
实践的方案,效率不可谓不高。但随即就有技术情报组的庞其杉,主
动递来一份材料,原来国外早有这种方案公开发表在杂志上,并且细
节拟定得比他们的最后方案更加详尽、合理!他们仅仅是没有养成掌
握和利用资讯的习惯!倘若他们有这个习惯,不用开十天会,仅仅依
靠一个灵便的情报系统,便能够在一天之内,或者几小时乃至十分钟
之内,迅速地解决问题。这件事发生之后,他才下决心将原来「聊备
一格」的技术情报组,升格为技术情报站,并且力排众议,把庞其杉
这个人推到了站长的「宝座」上。他还计划迅速地用最先进的电脑设
备,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技术情报站武装起来。
他真可谓是雄心勃勃。
但是他从各方面都不断地遇到麻烦。今天中午接到的「告发信」,
便是一例。固然傅善读把信上所揭发的问题,解释得 「天衣无缝」,但
要弄清整个情况,抓住事情的实质,显然既不能只相信那「两名外单
位群众」,也不能光听信傅善读的「一面之词」。要处理好这个问题,
时间似乎也并不是最关键的因素,重要的也还是资讯——他所掌握的
有关资讯实在是极其有限,因此即便他在这飞机之上,乃至在出国的
整个行程之中,不断地 「抓紧」时间去分析、判断,也是无济于事的。
既然如此,他也便决定乾脆把这桩事「冷藏」起来。何况部里的纪律
检查委员会自会抓紧时间调查处理,也许等他回国之时,事情便已然
得到了较为圆满的解决。
「空中小姐」将银闪闪的小推车推到了他那排座位旁,他要了一
杯纯净透明的矿泉水,同时揿了一下座椅上的按钮,使那盏光区只限
于他那个座位的顶灯发出光亮。于是他一边啜著矿泉水,一边读起一
份当天的《CHINADAILY》(中国日报)来。
空间是时间的载体,而时间又是空间的存在形式。一个空间,一
个时间,谁也离不了。然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有的对空间的关注超
过了时间,有的对时间的重视又超过了空间。
这天下午三点半以前,于大夫已经由傅善读陪同,乘小汽车从机
场直接来到了团结湖居民区。张奇林一到机场,便到海关办手续,办
完手续便进入了隔离区,因此于大夫在机场一共不过停留了十来分钟,
张奇林所乘飞机尚未起飞,她却已经开始了对即将迁入的新居的考察。
在离开机场时,她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她让张秀藻火速赶到团结湖去,
一同和她检验傅善读即将安排给他们家的新居,看是否满意,以便作
出是待秀藻爸爸回来再说,还是不待他回来便搬入的决定。
傅善读向管理员要来了钥匙,亲自带著于大夫去检验那两套相临
的单元。
于大夫沈浸在对那居住空间详加检验的乐趣之中。
三楼,这是最好层次。她很满意。
两个相邻的单元,一个在右首门,有两间开窗能形成对流的房间,
尽管小间面积略觉小了一些,但另有一个凹进去的小厅,除摆上饭桌
吃饭,再铺排一张折叠床,安顿保姆,当不成问题。另一个在中门。
一进门的门厅不算小,但所有窗户一律朝南,冬天固然温暖,夏天空
气无法对流,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缺点。两间的厨房都不够大,不过
煤气灶的位置和高度倒还适宜;厕所一边是坐桶一边是蹲坑,这倒无
所谓,只是多出来的地方并不富裕,倘若安放了洗衣机,便无法安放
浴盆。壁橱尚可,阳台还嫌略小……看来搬入以前至少得先做两件事:
请人用油漆漆出半截「墙裙」;把大屋顶上那简陋的碗形塑胶罩的裸灯,
改装为美观大方的全遮蔽型的吊灯……但两套住房如何分住呢?是在
秀藻结婚之前,全家的卧室和餐厅都设在右首门中,把中门那套完全
用来给老张充当书房和会客室呢,还是一开始就让秀藻独占一
套?……盘算来,盘算去,于大夫忽然又觉得这样的两套还是不解决
问题,如果能把其中一套换成三间一套的,就更好了……
张秀藻很快地便来到了现场。她随著母亲在两个单元里转来转去,
不过她心不在焉。真的很快就要搬到这里来了吗?那么,她将失去某
种很重要的东西。是的,他不爱她,而且甚至于不知道她的单相思。
她每次从学校里回到那个小院,甚至也不一定遇到上他,遇上他也往
往只能有极其短暂而尴尬的那么一点点接触——就象今天早晨,她捧
著装有油饼的小笸箩,而他拿著红喜字和浆糊,相逢在那吊著旧藤椅
的门洞里一般……可是她仍舍不得切断同那个小院的联系。她知道,
固然从理论上推导,她即便搬到了团结湖,也还可以回那个院子串门;
但从实践上看,她是没有那种勇气的,并且那些原来的邻居们,一定
会惊讶她何以会对他们恋恋不舍……
「你看,都快四点半了!老傅和司机小王在下头一定等得不耐烦
了。」于大夫催促著张秀藻,「你倒是满意不满意呀?表个态呀!」
「妈,您满意就成,我是无所谓的……」张秀藻随口应答著。
「这两扇门开的真不合理,瞧,冰箱如果能放在这儿多好,可偏
这边这扇门碍事儿……」于大夫还在细加检验。
张秀藻甚至搞不清妈妈说的是哪扇门。
她走到阳台上,望著由高高低低的楼房构成的天际轮廓线。不知
怎么搞的,她心头涌出了前些天抄在日记本上的维克多·雨果的诗句:
难道恋爱能自主?两人相悦为什么?
你询问流水吧,询问风儿的吹拂,
夜扑灯火的飞蛾,
熟透的葡萄上阳光的照射,
询问一切在歌唱、呼唤、期待、絮语的造物!
询问四月里欢闹的深鸟窝!
狂热的心叫道:「我自己怎么知道呢,我?」
她觉得这首诗几乎每句都敲击得她心弦剧烈地颤动。她几乎吟出
了声音来。可是想到她的情况并不符合「两人相悦为什么?」这起始
的问句,一阵酸辛袭上心头。她眼里涌出了泪花。
「秀藻!你怎么又跑阳台上去了?快下楼吧!老傅怕都著急了!」
于大夫大声地呼唤著……
但傅善读彼时却并不希望她们马上下楼来。他正在楼下自行车存
车处那儿的公用电话旁给洛玑山打电话。他为什么急著给他打电话?
他们交谈著什么?除了他们双方,谁也弄不清。
同一时间里,詹丽颖也在打电话。
她也是跑到地安门邮局,才打上了公用电话。就是那个隔音间,
就是那架电话,两个钟头以前,澹台智珠也利用过。
她费了很大劲,才挂通了她爱人那个单位的长途。时逢星期日,
单位里只有值班员,而值班员并不知道她爱人患病的事,但詹丽颖却
一通上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倾泻起她的愤慨与不满来:「你们怎么搞
的?领导都跑哪里去了?怎么不管我爱人的死活?中央的知识份子政
策,你们落实得也太差了!什么?不知道?凭什么不知道?!怎么可
以不知道?!跟你们说吧,你们的心思我全明白——就因为我爱人要
调走,你们就如此冷漠无情!哼,我要向中央反映!你们等著瞧吧!
什么?……查一查?问一问?还查问个什么?我都接著电报了!等一
等?等多久?你找领导去?好,我等!你去先告诉他们,我詹丽颖不
是好欺负的!我到了就跟他们算帐!不,一会儿就跟他们算帐!你告
诉他们,我爱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要负法律责任!」
她气鼓鼓地挂了电话,等对方再打过来。
隔音间外有人敲著玻璃门,催她快点。她爽性推开门,伸出头来,
对那人说:「你别处打去吧!我有急事,这电话我包了!」
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当即跟她争辩起来:「公用电话大家
用,你一个人怎么能包下呢?何况你现在又不打……」
「我等长途。」詹丽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让别人插进来。我
的长途说不定马上就过来。」说完「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那人很不以为然。见她只是双臂合抱胸前,并无电话可接,便拉
开玻璃门,探进了头去,商议地说:「我就几句话,你让我先打吧。反
正误不了你的长途。」
詹丽颖粗暴地说:「你别在这儿捣乱!」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那人被激怒了,同她隔著张开的门缝
争吵起来:「你霸著公用电话不让别人使,你才是捣乱!」
詹丽颖毫不思索地 「还击」,对方欲罢不能,便继续同她争吵,最
后不但周围的顾客过来劝解,营业员也走出柜台来干预……
四川的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