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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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我概不收费。」他是个基督徒,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薛永全仍然
把这一切看作是共产党解放了北京所带来的福气。他跟薛大娘不满二
十岁就结了婚,在生薛纪徽之前生过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请庙会
上的喜婆给接的生。三个男孩有两个都是生下来还活著,可让脐带绕
住了脖子,喜婆硬是解不下那脐带来,生瞅著给憋死了;有一个难产
死在腹中;女孩子倒是顺产,却生下来刚仨月,就由隆福寺街上「修
绠堂」书铺的掌柜牵线,送给了一个没有女儿的官宦人家,后来音讯
全无。
父亲感念共产党,感念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所以给这唯一成
活的男孩取名为薛纪徽。生下薛纪徽以后,薛大娘身体垮了下来,不
久查出有肺结核,但是随著隆福寺大庙在解放后逐渐成为一所正式的
大型商场,薛永全由一个喇嘛成为了商场中的正式职工,他家的经济
状况空前好转,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痨协会」定期诊治,几年后终于
痊愈。薛大娘身体康复以后,又生下了薛纪跃。三十多年过去,两个
儿子都健壮地长大成人,并且如今都安家立业。薛永全夫妇按说该彻
底地扬眉吐气。
但是任何社会、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种状态中。在流逝的
时间里,社会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矛盾冲突,作为个人,他在自己的命
运发展中,总是既会有喜乐,也会有哀愁。
薛纪徽十六岁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
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无产阶级
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在 「大串连」中极大地开拓了视野,他厌
恶 「打、砸、抢」,他为坚持 「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 「红卫兵」
战士爆发过激烈的争论,他同情那他认为仅仅是犯了错误而并非「顽
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校长和党支部书记,他对「中央文革」越来越极
端的过激言论感到困惑……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灵上所刻下的
印迹,对他人生观形成所产生的影响,都不如那期间他所目睹的「装
车」、「卸车」的场面更富于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
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当
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身躯肥胖,腿脚极
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 「文
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
「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
天安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四十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
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
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
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
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
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
屈身,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
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
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沈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
——啊啊啊——」(他一定被挤压得极其痛苦),以及据说是那老人女
儿的镇定而威严的指挥声:「慢点!慌什么!好,用劲!怕什么?甭怕
他叫唤,用劲往里推!你那边用劲往里拉!别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
子!爸,您叫唤什么?!这不就快坐进去了吗?……」那情景真是惊
心动魄。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
口上,窃窃私议著。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
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
同他的人让在场的新华社记者在一份事先列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
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使不等那活动结束,
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
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
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
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
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
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装车」时特别
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
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
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
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北京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
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著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
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
声音打颤地叫著:「爸!」还当著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人薛
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入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
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
一些单位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
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
地咬著他的牙关,心弦酸辛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学生,赶上了一次市内的分配,他
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一三○卡
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 「文化大革命」,并
不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
认识,他只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革命」不实在。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
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身心,
面临著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父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
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
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
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母亲,没有比母亲更讲究
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
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地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
「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
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运输的
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他那车就是开
不动了。他截著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
是十九辆了,要么根本不停,要么停下听两耳朵就冲我摆手……大哥,
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纪徽说服了车组的搬运工,下车去帮他检查,完
了又躺到车子底盘下面帮他修理,费了老鼻子劲,才帮他修好……母
亲听了这些会怎么说呢?一定会说:「你不能告诉他,你今儿个家里还
有事吗?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帮忙的人吗?他说截了十几辆也不灵,
你就信他的?他为了让你心软,总得往苦里说噢,你就那么心实!……」
是的,他心实,他不能看著别人犯愁不管;他听不得那些撇下有难的
人不管、自顾自地跑车的无情行径,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要赶早回来
参加跃子婚宴,便见义而不勇为……他图个什么?感激?表扬?私下
的报答?公开的奖赏?都不是,他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感到眼前的
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部越来越少虚伪,越来越更
实在,在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里,他更必须敦
敦实实地对待国家,对待他人,对待自己……
同海西宾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负荷更其沈重。倘若婚宴一帆风顺,
他的迟到不过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么会乱了套?什么雷达表?谁
的?什么人偷了它?老李怎么会跟这种事沾边?……想到父亲的懦
弱,母亲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里一阵酸痛——他们是多么需要
他在场控制住局面啊!而在关键时刻,他却迟迟不到……
快!快去!驱赶走每块肌肉、每根神经中的疲惫,重新抖擞起全
身心的精、气、神,去实实在在地做一个称职的儿子、兄长和大伯子……
薛纪徽到了新房门外,紧张的心弦稍有放松———切似乎都还正
常嘛。新房中的宴请仍在进行,虽说不上笑语喧哗,倒也还算热闹。
苫棚中传出炒菜的声音,飘散出蒜苗肉丝的味道。而且女儿小莲蓬带
著油嘴圈儿,恰巧从新房中跳了出来,一见他便高兴地大喊:「爸!」
又扭过身去通知里面:「奶奶!我爸来啦!」
薛纪徽赶紧进屋,劈面便见著了母亲。
此刻薛大娘心里真是酸苦辣咸俱全,唯独少去了甜味。雷达表丢
失后的一场风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殷大爷还在。
王经理等人告辞时尽管说了不少劝慰的话,到底让薛大娘脸面上无光。
七姑是愤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临去时当著薛家人向潘秀娅撂下
了这样的话:「我今儿个不回自个儿家了,我这就找你爹妈去;明儿个
你们回门的时候,要还没把事情弄明白了,秀娅呀,你就先甭回这儿,
你先跟娘家住著!」……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争不得辩不得,而正
在这时,偏又来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脸,她不愿让家丑外扬,
少不得强颜欢笑,布置孟昭英赶紧收拾前茬婚宴的残局,重摆新宴—
—菜肴自然相对从简,端上来的不过只是木樨肉、摊黄菜、芹菜肉丝、
蒜苗肉丝、红烧小黄鱼、菠菜炒粉丝……薛师傅讪讪地向新来的客人
解释著:新娘子累了,暂时在那屋歇著,呆一会儿准来给大家点烟敬
酒;薛纪跃是真地醉了,他傻笑著,胡乱地应答著人们的祝贺与调
侃……他们商场的团干部杨及光,完全是出于好心,即席为薛纪跃朗
诵了宋朝秦观的一首 《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