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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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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 
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 
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 
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 
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头一溜烟地快步 
窜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 
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 
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 
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 
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著鸟笼,揉著核桃,踱了开去。胡爷 
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 
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 《北京晚报》, 
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入杀》,摆 
上了林宏敏对邹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著复验……而那位前区商 
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 
谜」。他很快便猜出 「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 「田」字,但让 「奇 
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著失 
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 
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竟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 「竹枝词」,想必是已 「看破红尘」,达到「顿悟」 
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 
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 
出个话碴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满足,遂庄重地点头说: 
 「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圣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讲个『理』 
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 
仅仅根据前些时海老太太的某种口气,以及她那特殊的气派,便作出 
了这样的估计。他已经几次把她当作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对话,她竟 
默认了,并且渐渐地形成一种心理状态,就仿佛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 
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据说属满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 
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 
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 
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 
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藏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 
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著家传的一本 《麻衣相术》,在 
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强维持生计;不想日占时 
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 
 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 
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 
到一九五二年,才被政府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干了几 
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 
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 
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 
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 
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水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 
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总是由 
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似乎便是这所四合 
院的房主,逢到这几年北京市开始著手落实私房政策,不仅外院的胡 
爷爷,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户,也以为海老太太属于应得到落实政策的 
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欢人们这样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爷爷那样发问,她 
回答时,心里便充满一种自豪和喜悦。不过,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 
词句,因为她曾经捅过漏子,险些触犯法律,她不想越过 「雷池」,去 
重蹈覆辙…… 
    那是一九五二年,正当她所在的那个托儿所由私立转为公立的前 
夕,有一天她按著报纸上登的文章,向孩子们讲志愿军的英雄故事, 
讲著讲著,讲到一位英雄的牺牲,她因为确实感动,哭了起来。几个 
大孩子跟著哭了,有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拢她膝前问她:「海阿姨, 
您干嘛哭了?」她便说:「我想著那当妈的,知道她儿子牺牲了,心里 
该多难过啊!」这话被那小姑娘传给了家长,传走了样:「我们海阿姨 
的儿子牺牲了,她心里难过!」家长觉得这事不能没有表示,送孩子时, 
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 
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 
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 
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 
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 
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 
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唯一的儿子, 
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著那家长去慰问海 
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涌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 
所长认为她是出于羞涩和谦逊,越发慰问得动情而恳挚,后来,海阿 
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 
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 
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 
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 
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 
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 
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象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 
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 
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 
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元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母亲和英雄儿子的 
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 
封信,无数的中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 
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 
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著报纸,发出了疑问: 
这位英雄所在的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 
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 
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 
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 「烈 
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 
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足足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 
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 
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 
海阿姨除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 
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 
群众(特别是中小学生)思想混乱,所以,最后便决定将此事「静悄 
悄地解决」。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 
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 「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 
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著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 
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 「海京生」 
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疑疑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 
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 
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 
求著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入 
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象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 
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 
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四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 
已经二十四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 
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 
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 
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 
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 
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 
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 
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 
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著它干嘛呀?」海老太 
太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 
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 
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 
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 
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 
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著干活,没 
注意这个话碴,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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