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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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考问海老太太:「您记性好,您该记得早先故宫里
头著大火的事儿吧?……」
海老太太不等他问完便用劲地说:「敢情(「敢情」与别的词语构
成句子时,相等于「原来是」、「真叫是」、「可不是」……一类意思,
单用时是一种表示充分肯定的语气词。)!那一年春上我出的阁,那场
大火,记得是阴历五月十四晚半晌著起来的。第二天我跟我们掌柜的
逛『荷花市场』,一进大堤,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大火的事……」
海老太太一提起 「荷花市场」,胡爷爷便把那建福宫大火的事撂一
边了。「荷花市场」!这四个字勾起了他多少既酸辛又甜蜜的回忆。他
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问一答地议论起当年的「荷花市场」来。海老
太太在这话题中,同样也既回味到青春的乐趣,又反刍出人生的苦涩。
所谓 「荷花市场」,是民国初年到三十年代末那二十几年里,在这
钟鼓楼西南的什刹海出现的一种临时市场,每年从阴历五月初五开市,
至阴历七月十五收摊。当时的什刹海前海遍植荷花,海西是一条颇宽
的土堤,堤东是一片稻田,「荷花市场」的中心区便在这土堤之上,所
谓「东边荷花西边稻,棚架半在水中泡」——市场的商棚,大都用杉
篙木板扎搭,一半搭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中,上面或罩以席顶,或铺
著可展可收的苇廉,当然也有因陋就简——覆以旧布缝缀的伞篷的。
胡爷爷当年也曾一度在著名的「德利兴」棚铺中学徒,到那「荷花市
场」中给人搭过棚架;而海老太太的掌柜的,得意时却是 「荷花市场」
中携眷游逛的人物,潦倒以后,一度又在「荷花市场」中摆摊给人测
字相面……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回忆了一番「荷花市场」的盛时景
象……那 「八宝莲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腻笃笃的,盛
在小碗里,中间混著鲜莲子、鲜藕、鲜鸡头米,上面再堆上雪花棉白
糖、青丝红丝……小碗又搁在冰桶里,用那从窖中取出的天然冰块偎
著,取出来的时候,凉飕飕的,称作「冰盏儿」,你说该有多么爽口!
还有 「苏造肉火烧」,是拿花生油、鲜鸡蛋和细罗面烤成的,皮儿一层
又一层,层层不乱,薄薄的皮儿下,露出里头的萝卜丝瘦肉末馅儿,
一两算你两个,真勾人的 「哈喇子」(口涎。)!……吃的如是丰富多采,
那些耍货 (玩具。)更让人眼花缭乱!上头泥塑、下头猪鬃扎脚的 「鬃
人儿」,搁在铜盘子里,一敲盘边,它们就连转带舞,别提有多么逗哏;
还有各式各样的风筝,「黑锅底」、「沙燕」、「蜻蜒」、「蜈蚣」、「孙悟空」、
「美人」……都不稀奇,最有趣的是「蝴蝶送饭」——它附在大风筝
之上,大风筝放起老高以后,把它挂在风筝线上,能眼见著自动升上
去,上去老高了,拴著线香头的小爆竹一响,绷线震断,它那翅膀便
能一合,「嗤溜」滑将下来——你说巧也不巧?……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
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高粱秸破蔑,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
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压凹的花瓣,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
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入夜后用一根小棍挑著,边
玩边唱:「荷花灯,荷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他们小时都点
过,也都扔过的;「荷叶灯」,用真荷叶一张,当中插蜡烛,点上举过
头玩;「河灯」,用一小块厚厚的圆木头,周围糊一圈纸,中间放一个
泥捏的小油灯盏,点上后,搁进什刹海,任其漂流;最令人难忘的是
「蒿子灯」,拔一棵青蒿,把许多点燃的线香头一一系在青蒿的枝叶间,
手举根部,摇来摇去,在昔日昏暗的庭院里、胡同中,点点红星晃动
著,袅袅香烟飘散著,引出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多少非分的幻想!……
「啊,二位说时,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
一手提著鸟笼、一手揉著核桃、身板比他们硬朗的主儿,听他俩聊得
起劲,凑过来搭话。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
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
字儿,心中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
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插话的,便是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
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在轿行里等著当随行的执事——他们
丐帮中的小夥子常去干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
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
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著龟身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
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
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著父辈去「荷花市场」
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迸锁骨,拖著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
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
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
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
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
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揉得哗啦哗啦乱响,大声地说:「当年那什刹海有
什么好的!别看海心里有那么点荷花装样子,海边上堆著多大一圈垃
圾杂物?那住海边的人家,有的还见天地往里倒屎尿盆子,那股子味
儿!打那里头窜出来的蝇子蚊子就别提有多少了!你们二位岁数都比
我大,该比我早看见过『鼓楼冒烟儿』?……」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
顶上蹿起一丈多高的 『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著火了,嚷的嚷,
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
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 『黑烟』,是成团
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脏、丑。)!说那路面是『无
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
忆苦思甜的热情,指著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
型大小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熟肉铺』,咱们敢进
去吗?」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
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
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
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
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
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
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
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
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
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当当
(音?a??)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
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
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
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
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
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
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
不时还总吊著几个蹭车的,瞅著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 『人力车,
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象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
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
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著卢胜七,兴奋地
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
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
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
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
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
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
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
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
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
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
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
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
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
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
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
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
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
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
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象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
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
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 「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
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
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 「打倒在地,
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
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
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
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
街的那位……他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