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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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要多大的画儿,挂在什么部位,早都跟他定好了……所以他能替
咱们说情,从宾馆工地匀出点过剩的水暖设备来。咱们欠了人家的情,
借套富余的单元给他用用,还不应该吗?……」见张奇林仍然瞪著眼
睛,傅善读又补充说:「你放心,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乾不净的事情。
那水暖设备都是按官价转让、接收的,手续完备,洛玑山从中没拿一
分钱的『回扣』。」
张奇林仍对洛玑山反感:「他自得一套住房,还不算拿 『回扣』吗?
而且人家说他象这样的住房已经弄到了三套,也太贪得无厌了!」
傅善读却不以为然:「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别看他名声在外,他
那个单位可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说他年轻,资历浅,还不够照顾的
份儿,分给他的住房,就是那么个又小又窄的单元。他上有老,下有
小,家里根本摆不开画案,他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么弄了三个单
元——你以为是什么大三间的单元?三处我都去过,一处在塔式楼的
第十五层,是个独间的,他当了画室,他说他不能总是到宾馆里去画
订货,他想静下心来搞一点真正的创作,所以得有个自己的画室;再
一处是个半地下室,他安排他老母和女儿住,以减少自家的拥挤;第
三处就是我借给他的,也不过是个两间的单元,他布置出来会会客,
藏一点书和美术资料,如此而已。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这个水平,
如果到国外去,他能混得满不错嘛!买一栋楼住住,搞它一座带花园
的别墅,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家并没有那么个想法,能忍心说他
贪得无厌吗?……」
张奇林听了傅善读一番话,暂且无言。他心里思忖著:即便傅善
读所说的全是真情实况,看来这里面也还是有一定的问题。什么样的
问题呢?恐怕是住房修建、分配体制本身的问题。人们合理的物质需
求,社会上人们之间互通有无的交换关系,看来采取压抑的办法、遏
制的办法,终究只能是造成更多的矛盾和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十
年前,按规定农民不许贩卖花生米,但城市居民们还是几乎家家都有
花生米——一个地下的花生米供求网顽强地存在著。现在爽性允许农
民贩卖花生米,让花生米供求网公开化、合法化了,供求双方的身心
都得以免除多余的耗损,生活不是变得更明朗更轻松了吗?什么时候
城市住房问题也能摆脱人为的脚枷,把解决的步子迈得更清爽、更迅
捷呢?……
傅善读见张奇林的表情渐渐由严峻而温和,便主动地说:「老张,
你还没问我:你那另一套卡出来的单元,派了什么用场呢?告诉你吧
——分给了你们新任命的技术情报站站长庞其杉。原来 『分房委员会』
认为他的『分数』不够,他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才行,可是我手头多出
这么一套以后,马上就把他安排了——他一上任就住进了新房,工作
能不安心吗?你看,那封告状信其实倒是封表扬信——我欢迎部纪律
检查委员会赶快来检查,越检查,我越心安理得哩!」
张奇林笑笑说:「你这只是一面之词。我看纪委会一定会来检查的。
我想检查的结果,也许不会仅限于简单地确定一下是非……」他忽然
想到他出发前让家里人取下了洛玑山的那幅山水条幅,想到条幅取下
后墙上留下的一长溜白痕,忍不住又说:「不过,那个洛玑山把一个构
思画来画去地重复,毕竟不高明……」
傅善读仍旧为洛玑山辩护:「中外古今,画家重复一个题材的例子
多的是,不信,你看看齐白石留下的画儿,有多少虾米,多少菊
花?……」
于大夫见他俩的谈话越来越轻松,也便不再紧张。她朝车窗外望
望,提醒他们:「行啦行啦,等老张回国以后你们再抬杠吧。看,到天
竺机场啦!」
小汽车拐进了机场专用车道,不一会儿,又飞快地旋上了候机室
前的回旋坡道……
第六章申(下午3 时一5 时)
26.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
一过下午三点,照射到鼓楼东墙根的阳光,便显得格外宝贵,因
为至多还有半个来小时,这冬日的阳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楼东墙根下「负暄」(晒太阳。)的老人们,一到这时辰,心
情便不免沈郁起来。他们留恋带有暖意的阳光,不那么愿意,甚或很
不愿意回到那属于晚辈统治的家里。即便在家里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
人,一想到又要同谈得投机、玩得默契的友伴分手,心里也怅怅的。
胡爷爷自然是最怕 「老爷儿」(「老爷儿」,即太阳。)偏西的一位,
因为「老爷儿」一偏西,便是「老人会」的散场,他拖著疲惫的脚步
回家之后,见到的将是儿子那张冷漠的脸,儿媳妇那对白果一般的眼
球,以及在饭桌上的这类遭遇:孙子将一块肉挟起来,对他说:「爷爷,
给!」而儿媳妇将那块肉接过去,喂进孙子口中,假笑著说:「爷爷好
吃素,爷爷要你吃!」他呢,便连自己挟一块肉吃的勇气也没了……
胡爷爷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犹如小孩子嘴里含著一块几乎化成
了薄片儿的糖果,舍不得让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相咂摸著
这钟鼓楼边的往事,仿佛在这样一种炽烈的怀旧中,他们便能够让时
间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并且百提不厌的,自然是那关于一百多年前的「豆
汁姑娘」的传说。论起来,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还是那传说中有关人物
亲友的后裔呢。
胡爷爷的祖上,原是银锭桥畔那经营豆汁铺的老夫妇的近邻,老
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恶贝子抢走的情景,胡爷爷祖上是亲见的,因此多
年来讲起这段事,胡爷爷总用著权威的口吻。据胡爷爷说,那贝子自
从被神秘地剜去双目后,惧怕连性命也失去,便放还了那被抢的姑娘。
姑娘的父母,后来果然给她招进了一名白衣女婿,是个瓦工。庚子年
间,那年老的夫妇都已去世,这对夫妇连同他们的五个子女,都成了
「义和团」的团民。每当有人说那昔日被抢过的妇人,入「义和团」
后当了 「红灯照」时,胡爷爷总要予以纠正:「不是红灯照,是蓝灯照。
我爷爷当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随便喝,我家的芸
豆窝头蒸得好,他家也随便拿;所以究竟是怎么个情景儿,得听我爷
爷的——我爷爷说,义和团的女团民,只有那年轻没出阁的,才叫红
灯照,结了婚的妇人就叫蓝灯照,还有寡妇们,叫青灯照。」后来呢?
据胡爷爷说,「义和团」失败后,那瓦工被捕去杀了头,英勇牺牲了,
那妇人便带著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儿?他就说不清了,因
为他爷爷没告诉他。不过,至今胡爷爷仍能到银锭桥畔,指认当年那
家豆汁铺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为了别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却是与那传说中的反面角色有亲缘关系。据说那恶
贝子的一个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这样论起来,那被义
士剜去双目的贝子,海老太太还该叫他舅姥爷呢。这种关系倒并未使
海老太太在参与讲述那传说时有什么羞愧之感。因为据她说,那舅姥
爷岂止是欺压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内,他也不仅是虐待奴婢,对海老
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的。因此,
每当讲到她那舅姥爷在那个月黑夜里,门窗未动而双目被剜的情节时,
她甚至比胡爷爷等人更觉解气,还每每要发一通 「恶有恶报」的议论。
再说,与海老太太有亲缘关系的满清贵族及其后裔还很多,有的支持
过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后成为政协委员,还有那论起来得叫她舅妈、
表婶的,人家都成了共产党员了。因此,海老太太的亲戚关系里是既
有坏蛋也有好人——这也是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有的状况,不足为怪
的。人们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听她那舅姥爷的下场,她总是凿凿有据
地说:「出了那档子事没多久,他就得疯病死了。临死的时候,他直嚷:
『烫!烫!』问他:『炕烫,火盆烫?』他说:『豆汁烫!豆汁烫!』敢
情他总觉得有人端著热豆汁往他身上泼……」对这类描述,人们自然
只是姑妄听之。
那传说中笼罩著神秘色彩的侠义少年,他究竟从何方而来?又往
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够不动门窗而潜入恶贝子寝室,从容地将其双目
剜去?这些问题,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样,凭著想象去
猜测了——他们都失去了权威性。但几种传说的「版本」中,都有这
个细节:在恶贝子双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骑马的美少年,曾光顾过
鼓楼大街上的 「北豫丰」烟庄。「北豫丰」烟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以前就争鸣过,这天不知怎么搞的,聊
著聊著,他俩又抬起杠来。
海老太太说:「那『北豫丰』烟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应部』
那儿,门脸正对著烟袋斜街。买妥烟料的主儿,一迈出『北豫丰』的
门坎,抬头就能望见烟袋斜街把口的『双盛泰』烟袋铺,那门口挂著
好大的烟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长,底下坠著红布……」
胡爷爷说:「那咋不记得?幌子上还箍著铜箍儿,小风过来不带晃
摇的……可『北豫丰』蒂根就不在这鼓楼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楼东大
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对过……瞧您那点子记性!」
海老太太便扬起嗓子说:「我记性差?凡我经过的事儿,拾起来全
能全枝全叶的……我倒试试您吧——当年烟袋斜街里的 『忠和当』,门
脸在哪块儿?」
胡爷爷脖子都直了:「街中间,庙对门,门脸朝北——我能忘了它?
早年可没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忆起,民国十三年夏天,紫禁城里
建福官遭回禄,从钟鼓楼一带都能望见宫里的红光,后来内务府派了
几十个库丁去收拾废墟。他当年不到二十岁,也是其中的一个。以往
在库里干完活,出库房时,不但要脱光衣衫,还要双脚蹦过一条尺把
高的长板凳,同时还得立即将双手一拍,叫喊一声,守候在那里的主
管点了头,才让穿上衣衫回家。这是为了防止库丁将库中财宝藏在口
中、手中、胯下、肛门和腋窝盗出。但到建福宫收拾火灾现场,一来
露天作业,监督不便;二来人手不够,还另雇了一些力夫来应急,难
于管理;三来当时皇室已然衰败凋蔽,威风早已不似当年;故而库丁
和力夫们都有了可乘之机。在干活的过程中,他同别的库丁、力夫一
样,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团块的金银,偷偷藏在裤裆里,混出神武门
以后,便赶紧到「忠和当」去当当——后来才知道是吃了大亏,原该
拿到钱庄去的,可他只跟当铺打过交道,钱庄的门坎从来没有迈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考问海老太太:「您记性好,您该记得早先故宫里
头著大火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