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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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渴得不行,尖著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著桌上的茶壶,
没嚷 「凉白开」,而是嚷著,「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
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
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
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
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
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
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
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
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
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著父母多少
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 「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
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
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著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
亲!你这曾提著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
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
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 「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
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
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
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
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
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著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著卢宝桑,他的拳
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
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著这样一个路喜纯,
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
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掌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
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在座的每一个
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
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
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
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
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象话!」薛大娘揉著胸口呼应说:「宝桑,你
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著卢宝桑说:
「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
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
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
人儿了,乾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
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
人就走人!」随著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
一点,他便突然翻著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
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
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
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
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乾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
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
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
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著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
闷声闷气地哭泣著。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著心里所能想出的
最温存的话语,劝慰著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著
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
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
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
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
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
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
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
地 「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
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
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沈!他要在自己那平凡
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
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
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
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
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
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
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
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
边去忍气吞声,小夥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
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
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
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
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唉呀!金
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
诧之中。
25.行政处处长对别人的告发哑然失笑。
眼看就到两点半了,接张奇林去机场的小汽车居然还没有到,于
大夫又一次打电话到机关,值班员说傅善读确实已乘车出发来接,那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抵达?真让人著急!
张奇林已经穿妥了西装、皮鞋和大衣,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
踱过来踱过去。飞机四点钟起飞,现在离起飞仅仅只有一个半钟头了。
就算小汽车立即到达,立即坐上出发,路上总得半个来钟头,进到机
场,办出境手续,托运行李,接受检查,穿过隔离区,到达候机厅,
进入飞机舱,最快也总还要四十多分钟,所以现在真是一分一秒地接
近了误机的临界值。一贯遇事沈著镇静的张奇林,此刻在踱步中也明
显地流露出焦躁与烦怨。
傅善读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自从张奇林主管这个局以来,同傅
善读接触中,一直感到他这人办事妥帖精细,很可信用。难道傅善读
今天的反常,同中午接到的那封告发信有一定关系?想到这里,张奇
林不由得往墙上一瞥——那幅洛玑山为他「却乏走笔」的山水画已经
按照他的吩咐,由女儿张秀藻取下收起,现在墙上只留下一块长条的
白痕。傅善读为洛玑山搞房子,图的是什么呢?就为图他那同一构思
多次复制的 「作品」吗?洛玑山贪得无厌地弄房子,又图的是什么呢?
他除了画画儿,还想当「二房东」吗?张奇林感到困惑。他深感世界
上的事物之间是一个复杂的网路结构,只盯住一个「网结」是不足以
知人论事的,必须把握住一组矩阵网路,才能作出近似判断……然而
那封告发信所揭发的实际仅仅只是一个 「网结」,有关「网路」的真相
究竟如何呢?……傅善读会不会是故意晚来,以回避我的询问?可不
管他怎样晚来,从这里开往机场的一路上,我在汽车中总还是要问到
他的;即使我问完还不足以作出判断,问一问心理上总能平衡一点……
张秀藻被于大夫派往院门外了望——尽管这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
用,于大夫还是让她去,她也驯顺地去了。当她走到外院时,她的眼
光不由得朝东边小偏院瞥去——那四扇屏门半开半掩,似乎透露出无
限的神秘。冯婉姝一定来了吧?她同荀磊此刻在做什么?一起听音乐,
还是一起看书?张秀藻并不嫉妒,但感到一阵阵酸辛的怅惘。她想,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令人痛苦——你爱他,他却不爱你。她觉
得那种原来爱过、后来不爱了的情况,究竟还比这种境遇好些,因为
心中总还有可供细细咀嚼的甜蜜的回忆……要不是身后突然来了一个
莽撞的少年,急匆匆地撞了她一下,从她身边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院外
走去,她也许还会伫立在那里,继续任自己的感情涨潮……那少年穿
著一件米黄色的登山服,双手插在斜兜中,仿佛喝醉了酒的模样,不
消说,又是薛家婚宴上的食客。薛家怎么净是这种大叫大嚷、粗鲁无
礼的亲友呢?撞了人家,头也不回,连声道歉也不会,径自晃著肩膀
大步流星地走了,真不害臊!……张秀藻还未挪步,又听得身后人声
嘈杂,原来是薛师傅和薛大娘在送一群客人,她赶忙快步走出了院门,
闪到了一边。到了院门外她想起她,那了望的职责,便把手搭在眼上,
朝胡同口望去,胡同口那边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小汽车的影子……
于大夫一看腕上的表己指示著两点半,便对张奇林建议说:「乾脆
叫辆出租汽车吧。这个老傅,办的什么事!出国任务他都敢给你耽误,
还说给安排房子哩!这种人!」说著抓起了电话。可就在她拨出租汽车
总站的电话号码时,傅善读气咻咻地到了。
于大夫还未来得及开口埋怨傅善读,傅善读却先一叠声地谢罪:
「怪我,怪我,怪我……不该让小王从美术馆那边过来,谁想得到今
天那儿偏出了车祸呢?到了地安门,偏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