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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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灌输著「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
著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国防绿的小军装,
衣领上还缀以红布仿制的领章,自然还有小小的军帽,帽子上别著真
正的红五星帽徽——是姚向东父亲从老战友那里,特意为儿子要来的。
一直到十来岁左右,姚向东内心里充盈著这样的优越感、自豪感和自
信心——「我爸当过解放军,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我爸有的是老
战友,只要我长大,我爸一句话,我就能当上兵!」
姚向东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的路上,遇见过小流氓抢帽子的场
面——一个戴著国防绿军帽的中学生在人行道上走著,突然一个小夥
子骑著车飞快地窜来,经过那中学生身边的一瞬间,伸手抓走了他头
上的绿军帽;中学生叫喊时,骑车的人已然拐进了前面的街巷中,不
见踪影。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即使姚向东隐隐觉得抢帽子的人真 「盖」
(「盖」、「盖了」、「盖帽」、「盖了帽啦」,都是了不起的意思。),又使
他进一步意识到一切与「国防绿」有关的东西的珍贵。
可是姚向东上到小学四年级以后,周围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小流氓们不再抢国防绿军帽了,并且中学生们也都渐渐不以穿
绿军制服、戴绿军帽为时髦。少年儿童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流行穿
一身蓝——蓝制服、蓝裤子,配一双雪白的球鞋,仿佛那便是「帅」
字的体现。冬天,开始时兴戴栽绒帽子,穿皮茄克——没有真皮的,
人造革的也凑合。小流氓们又抢开了栽绒帽子。又一个冬天,栽绒帽
子过时了,剪羊绒帽子方兴未艾,小流氓们的抢劫目标又一次转换。
到一九八二年的这个冬天,登山服开始流行。似乎再没有人盼望著参
军当兵。功课上有点希望的,盼望著考上大学。象姚向东这号小学毕
业后没能考上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又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而功课又
越来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艳羡入伍当兵,考大学又明摆著毫无希望,
毕业后更势必要待业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没著没落。
对于儿子的管教,姚向东父母倒也一直没有放松,尤其是父亲,
见到儿子不争气的表现,除了一顿急风暴雨般训斥,气急之时,甚至
脱下鞋子,用鞋底乱抽乱打——往往要做母亲的一边遮拦,一边哭喊,
方才罢休。教子无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个因素,而本身对迅速变化
的社会生活的不理解不适应,牢骚满腹,苦闷难遣,当著儿子讲怪话,
却又不许儿子说怪话;儿子提出问题,回答不了,便拿儿子撒气;对
儿子讲的道理越来越抽象、乾瘪……是令儿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
素。儿子在父母的面前,渐渐变得虚伪。
姚向东所在的那个学校,是所「非重点」中学,老师们——尤其
是班主任——工作还是相当努力的。一方面,他们花大力气把一部分
尚有学习积极性的学生调动起来,让这些学生在题海中苦航,争取能
爆出冷门——考上大学,既为学生们自己争气,也为学校争光,倘若
这样的学生逐年增多,那么,他们这所中学便有希望进入「重点」的
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尽各种办法把姚向东这号的「后进生」管
束起来,让他们在校内不至于吵闹,在校外不至于被派出所拘留。不
过,由于教育从来不是万能的,而他们对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管教又未
免失之于粗糙,姚向东在老师们面前,也渐渐变得虚伪。
这天中午,临到吃饭的时候,姚向东母亲才发现,儿子身上穿的
那件登山服,并不是她给他买的那件Em 纶棉的,而俨然是羽绒的——
尽管颜色很相近,衣兜和风帽的样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问道:「怎么
回事?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姚向东满不在乎地说:「跟同学换著穿的。」
母亲训斥说:「哪有换著穿的道理?人家这件是羽绒的,比你那个
贵上一半,你给人家穿坏了,咱们怎么个赔法?你那件 Em 纶棉的穿
著不是一样暖和?干嘛非追求时髦?」
偏这时候姚向东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一听,一看,不禁怒火中
烧,姚向东原有一件棉袄,是用父亲过去的军棉袄拆洗改做的,姚向
东套著蓝制服穿了几天,便吵著要换件登山服,说什么:「现在谁穿这
样的破棉袄?我们同学个个都有登山服!」当时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发
作。确实,如今中小学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长们似乎都挺有钱,有
的更给孩子买真正的皮茄克穿。比起来,自己和姚向东他妈大概是家
长中最穷酸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干拿工资,没有一点外快,负
担又重——双方都得按月给老人寄钱,姚向东的姐姐刚从幼儿师范毕
业,分到幼稚园工作,还没转正,仅能自给自足;这么个经济情况,
姚向东吵闹著要买登山服,他母亲自然只能是给他去买件Em 纶棉的,
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不知足,竟把同学的羽绒登山服弄来穿在自
己身上,这简直是贪得无厌!
姚向东父亲一见姚向东穿著别人登山服的那副赖相,便忍不住大
喝一声:「不要脸!你给我脱了!」
母亲忙上去拦住他,劝慰说:「你的血压!你先别急,慢慢给他讲
道理!」又扭头冲著姚向东说:「还不快跟你爸认错!吃完饭,你就去
跟人家换去,听见了吗?」
姚向东觉得母亲是在护著自己,有恃无恐地坐到饭桌前,嘟嚷著
说:「什么不得了的!我们净换著穿。」说著便拿起了筷子……
父亲一见,越发怒不可遏,使劲一顿脚,宣布说:「你别吃饭!我
这个家不养你这号少爷!你滚!」
姚向东便站起来,耸耸肩膀,转身走出了家门,对于背后传来的
父亲和母亲那纠缠在一起的喊叫声,几乎是完全无动于衷。
姚向东一通儿瞎转悠。在什刹海前海小花园里,他挤到亭子边听
了听戏——那里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剧,姚向东感兴趣的自然不
是京剧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戏的人那种逗哏的模样;又到什刹海
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个同龄人的冰鞋,溜了一阵野冰;忽
然感觉饿得难受,便下意识地来到了鼓楼前的大街上。
鼓楼前的大街,即地安门外大街,从南到北分布著不少的饭馆。
从历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饭馆,大部分布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门外一
带,除所谓「四大兴」——「福兴居」、「万兴居」、「同兴居」、「东兴
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斋」,大栅栏的「厚德福」,陕西巷
的「醉琼林」,韩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颇为著名;当然西城、
东城也有一些数得上的饭馆,西单一带曾有包括 「大陆春」、「新陆春」、
「同春园」、「淮阳春」、「庆林春」、「鹿鸣春」、「四如春」、「方壶春」
在内的所谓「八大春」;西四南有「同和居」,西华门外有「万福楼」,
东城隆福寺街有「福全馆」,东四北有「同和楼」;北城一带,据说清
末民初烟袋斜街内的「庆云楼」,白米斜街内的「庆和堂」,什刹海畔
的 「会贤楼」,都曾盛极一时。到了一九八二年年末,南城、西城、东
城的饭馆虽有不少变化,一流的大饭馆仍保留了不少,而北城,又特
别是钟鼓楼一带,除鼓楼边上的 「马凯餐厅」和银锭桥头的 「烤肉季」
较为著名而外,大都沦为一般。不过,虽然如此,那鼓楼前大街上饭
馆的种类却颇为齐全。过去有人把本世纪初的北京饭馆分成几类:只
卖包子、饺子、馄饨、馅饼、米粥之类的切面铺;只卖猪肉、羊肉菜
肴的「二荤铺」;标榜「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南北名点」
的小馆子;供应小型宴饮的中等饭庄;饭店、酒楼、会堂合为一体的
大饭庄;经营西餐的 「番菜馆」;总计七种。除后两种暂付阙如外,前
五种在如今的鼓楼前大街上都还存在,并且每种之内又还有所变化。
十六岁的姚向东自然绝不会知道,也不会探究鼓楼前大街上饭馆
的盛衰增减,但是,由于他感到饿了,所以,当他无目的地从街南朝
街北走去时,他的嗅觉却有意识地捕捉著从那些饭馆中逸出的气息。
在这条大街最南头,马路东边十字路口拐角处,有一家门面颇大,
品种颇全的国营小吃店,还有一家门面极小、专卖「褡裢火烧」的个
体小吃店。按说姚向东既然肚子饿了,搜索出他衣裤兜里的所有「钢
崩儿」(金属分币。)来,还是能从那两家买到足以果腹的食品的,但
姚向东此刻却没注意到它们——他走在大街西边,西边十字路口拐角
处是新开张不久的 「天津狗不理包子铺」,大约刚有一屉三鲜馅包子出
笼,从那包子铺里飘散出好一般诱人的暖烘烘的香气。姚向东不由得
登上包子铺面前的台阶,隔著门玻璃朝里面望去。呵,怎么那么多的
人,坐著的还没吃上,背后已经站著等座儿的人,饭桌上堆满盘子、
筷子,也没人及时地收拾。从饭堂深处飘出一阵阵象雾一样的白气,
好闻真是好闻,可谁有耐心进去排队买票、等座儿?何况把兜里的钱
全掏出来,说不定还买不下二两——姚向东想到这儿,叹了口气,跳
下台阶,继续朝前走。
往前,过了 「光明药店」和 「长青轻纺服务部」,有个 「露明园馄
饨馆」,里头人倒不多,姚向东却吹著口哨管自走了过去。他可不稀罕
馄饨。他想吃正经的炒菜,怎么才能弄到一张 「钢铁」(「钢铁」,指印
有钢铁工人形象的五元人民币。)呢?如果能弄到一张「团结」(「团结」,
指印有各民族大团结图画的十元人民币。),那就更 「盖帽儿了」。不知
不觉他已经走过了白米斜街,走过了「虹光服装店」和「北京文物商
店收购部」,并且走过了后门桥,来到了 「合义斋」饭馆门前。正当他
朝饭馆大门走去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脆的呼唤:「小拽子!」(在这里
「拽」要读??a?;「子」读如英文字母「Z 」。)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东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外号叫
「阿臭」的,骑著辆亮闪闪的二六小女车,捏闸停在了马路边。
姚向东便走拢去同阿臭搭话。
阿臭是个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小子,戴著一顶剪绒帽子,穿著一
件式样新颖的皮茄克。他咧开大嘴,依旧尖脆地问:「小拽子!你他妈
的跟这儿踅磨什么啦?」
「小拽子」即姚向东,一把抢过阿臭的剪绒帽子扣到自己头上,
喜出望外地说:「你丫挺的,管他妈什么闲事!你这他妈是到哪儿 『拍
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够小拽子头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闪著。阿臭不满地说:
「你他妈的骗了『小羊子』的这身衣服还不够,又他妈的跟我犯贱来
了,还我!我他妈的还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机要挟说:「我他妈的还没吃饭呢,你丫挺的管我饭钱,
我就还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