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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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样。」薛永全补充说——也兼道歉:「今儿个没上海味,如今好的淡
菜太贵,次的买来又不值当,不如把鸡、鸭、鱼、肉伺弄好了实惠。」
七姑倒也通情达理:「山珍海味咱们玩不起,能把鸡、鸭、鱼、肉伺弄
好就不赖。」
潘秀娅趁满桌的人都没往他们这儿看,贴拢薛纪跃耳边,小声问:
「表呢?」
薛纪跃朝五斗橱瞅了一眼,屋子毕竟小,生上火炉,摆下宴席就
更显拥挤。卢宝桑坐的那把椅子,几乎就紧挨著五斗橱,于是他便也
向潘秀娅耳语:「你急什么?能飞了吗?」说时孟昭英恰好进来,他便
朝这位嫂子呶了一下嘴,潘秀娅会意,便低下头去吃菜。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经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见了小
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
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
16。一位不爱搭理人的技术情报站站长。
中国的社会习俗,起码直到一九八二年年底,还并不把未经预约
地到家里拜访,视为缺乏礼貌。拜访者既往往不以为失当,被拜访者
也常常不以为奇怪。当然,这是仅就社会心理的平均状态而言。细加
考察,则似乎又与文化水平的高低有关。在农村,农民之间互相串门,
是连敲门一类的程式都无需有的,拿脚就可以往门里迈,进屋不用让,
不但可以就坐,还可上炕。在工人之间,倘是近邻,敲门一类的讲究
也可以免去,但一声呼唤却不可少,倘是远造,则势必敲门,但可以
敲得「梆梆梆」山响,不必那么文质彬彬地轻叩。一到干部,特别是
知识份子,敲门这一环节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会感
到不快,敲得小了、轻了,里面没有反应时,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
由得要加以节制——一般是由轻渐重、由短而渐长(一九八三年后,
门铃开始渐次出现,到一九八四年,电子音乐门铃渐趋流行,不过按
门铃的心情,与敲门无异)。主方听见了敲门声或闸铃声,开门前往往
还要问:「谁呀?」「哪一位呀?」(一九八二年以前,门镜——即可由
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 「窥视镜」,尚未普及,装上的,多为外国货
——或自己有出国机会时,从海外带回,或托亲友从海外购来;一九
八三年初始有从日本进口的门镜,约十元一只;有了门镜后,问话自
然可以取消。)开门时,也往往先开一缝,看清楚了,才让进来,倘来
客是找这家的另一个人,而另一人并不在,则往往申明完「出去了」
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将门关闭——偶或也客气一句:「不进来
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
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
大有 「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
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
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抽回了脚去,接著,
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
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
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
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
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
局党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
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
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精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
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
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爱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
跟他 「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
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
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
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
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
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
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爱搭理人,
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
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自然党支
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
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
站一共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党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
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
「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党,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党,他们的外语水平都
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
他们是党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党员一贯少,所以向
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党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党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
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
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
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党要求的,
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
入党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体又
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
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
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
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党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
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
动性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
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性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
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
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
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
能也促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
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
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
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
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
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性格
还有一种朴素的感性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爱
搭理人,特别是不爱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爱搭理外科室
的人,不爱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
从心理学角度上看,是不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未必有多么深刻的
道德品质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无法排遣的羞涩,从而不能同
周围的人融洽相处?」张奇林后来把秦大姐这番话介绍给了党组的其
他同志,反应是摇头、哂笑和漠然。弄得张奇林也疑惑起来:能象秦
大姐那么去分析一个干部吗?……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
「爸爸,在你们党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
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
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
往还少不了 「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
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
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
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
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
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党委的成员
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
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
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内部的反应——无论
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
其是一些党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
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
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
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
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
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性与过渡性的发言,
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
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良印象
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
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
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爱搭理人的毛病,而且,
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
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
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
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
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