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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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人各有志,就由他们去吧!反正团里还得另给我找人,总不能让
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争著说:「不能让老赵、老佟
走啊!」「咱们得想法子拢住他们啊!」
濮阳荪扬起眉毛,拔高嗓门说:「气可鼓不可泄!智珠呀,实跟你
说吧,只要明儿个晚上他们到了 『萃华楼』,你就看我的吧,我袖子里
揣著个『杀手涧』哩——我把你那『师姐』的老底儿一抖落,老赵、
老佟一准叽哩骨碌地回到你身边,瞧著吧!」说著从丝棉袄的袖口里抽
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来,仿佛那便是足以制胜的 「杀手涧」;他用那手绢
往脸上轻轻地按了一通以后,强调地说:「让老赵、老佟明儿个晚上跟
咱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上,是关键的关键!」
正说著,李铠打外头回来了。李铠起床以后,失悔头晚上对澹台
智珠的粗暴,因此表现得格外温驯。澹台智珠把中午请客吃饭的事和
上午为薛家迎亲的事告诉他以后,他主动表示可以立即去地安门菜市
场等处跑一圈。此刻他便是从外面采购归来。他不但从地安门菜市场
买到了上好的瘦肉和难得见到的蒜苗,还从后门桥自由市场买回了一
只母鸡和两条鲤鱼;碰巧又在那里遇上了卖红肖梨的,他想起起澹台
智珠爱吃红肖梨甚过鸭梨和雪花梨,忙为她买了三斤,加上别的一些
东西,他右手中的草编筐和左手中的网兜全部胀得滚圆欲破。
李铠进院门之前,自然看到了薛师傅、薛大娘和孟昭英,同他们
打了招呼。薛大娘还嘱咐他,「我们的车这就快来了,你让智珠早点出
来吧。」他满嘴应承:「没错儿!」
谁知他一进得屋门,呈现他跟里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景。
他首先没有料到乐队的人会提前到达。再说,怎么那个最见不得
的濮阳荪竟昂然在座!不是并没有请他吗?他一听说濮阳荪即将同澹
台智珠合排《卓文君》,便给智珠递过话:「那个阴阳人你可别给招到
家里头来!」智珠当时便发誓般地说:「我让他来算我发疯!」只是还解
释了几句:「他那个人台上犯酸台下也犯酸,是让人起腻,可如今小生
难找,他跟俞振飞俞老板请教过,到底唱、做上还有点功底,人其实
还不是歪人。你别乱说人家,什么阴阳人不阴阳人的,传出去影响不
好!」后来那濮阳荪也确实没来过他们家。怎么今天——偏偏是今天—
—却来了?来了还不算,看他坐的那位置、那做派!
当时澹台智珠坐在沙发中,隔著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中是二胡,
大阮坐在饭桌边的一把椅子中,独有濮阳荪不伦不类地坐在饭桌和茶
几之间,而且把他坐的那把折椅拉得贴近澹台智珠所坐的沙发。李铠
进屋时,其余三个人都不由得把眼光偏向屋门望著李铠,唯有他依然
盯著澹台智珠,眉飞色舞,比著手势,在那里高谈阔论。李铠面对著
这样的现实,怎能不火?
李铠朝饭桌迈了几步,「咚」地把手里的菜筐和网兜往桌上一撂。
这时濮阳荪才注意到他。濮阳荪扭头望了他一眼,竟没意识到他是澹
台智珠的爱人,以为他大概是澹台智珠兄弟一类的家属,连微笑一下、
点个头的注目礼也未行,便又朝著澹台智珠,自顾自地议论起来:「你
那『师姐』她呀——本是个银样鑞枪头,你可用不著犯怵……」
澹台智珠打李铠一进屋,便意识到头上的阴云更加浓重,她该怎
样向他解释?他能听进她的解释吗?
二胡、大阮本是熟人,他们在李铠走到饭桌前时都笑著同他打了
招呼。李铠眼里并没有他们,他只恶狠狠地盯住了濮阳荪和澹台智珠。
澹台智珠从李铠眼里看出了雷鸣前的电光,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打断
濮阳荪的话头,尴尬万分地介绍说:「濮阳荪,这位是我的爱人——李
铠。」
濮阳荪听了这话,圆睁双眼,立刻站了起来,朝李铠拱手致意说:
「哟!敢情您就是智珠的那口子呀——小生这厢有礼了!」
李铠真恨不能啐他一口,强忍了几秒钟,才改为瓮声瓮气地说,
「你是谁呀?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濮阳荪一听这话,方知得罪了人,刚才的伶牙利齿,顿时变成了
张口结舌。他窘得满脸红紫,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
李铠当然早就认得濮阳荪,濮阳荪在此以前确实并不认识李铠。
濮阳荪其实是个善良而胆小的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出生在一个官
僚家庭,受家里熏陶,从小酷爱京剧。解放前夕他正在辅仁大学上学,
学的专业是化学,醉心的却是票戏。他一生不问政治,只要能过戏瘾,
他便感到满足。二十一岁的时候,他花钱请了几位名艺人,为他在一
个堂会上配戏。那是他精神生活所达到的一个高峰,至今回忆起来,
还不禁心荡神弛。他最早学的是花旦,师法的是筱翠花的路子;后来
又改攻青衣,《三堂会审》是他的拿手好戏;到解放后他乾脆下了海,
因为剧团里缺小生,他便又转了小生,虽说一直是给二流旦角配戏,
他倒也怡然自得。「文化大革命」中因为 「京剧革命」革掉了小生小嗓
这个行当,他便在「样板戏」中充当零碎杂角,演个村民甲或匪军丙
什么的。粉碎 「四人帮」以后,他又演上了小生,因为小生演员奇缺,
他在团里的地位居然扶摇直上,近来竟有两、三个挑大轴的旦角约他
配戏。他忘掉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受过的烦恼,兴致勃勃地投入了频繁
的排演和演出活动,产生出一种 「恢复了艺术青春」的感觉。半年前,
他还不惜自费去了趟上海,以「程门立雪」的虔诚,感动了高龄的俞
振飞,得到接见晤谈三十多分钟的殊荣。回京后他一提及这位老前辈
便称 「俞师」,这回同澹台智珠排演 《卓文君》,他便声称要在台上 「重
现俞师当年风貌」。对于澹台智珠,他评价颇高,认为是团里如今最有
前途的旦角演员,「融四大名旦之长,文武昆乱不挡,大红大紫指日可
待」。他关心的确实只是如何把那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同为主角的新戏
码早日推出,而对澹台智珠绝无邪念。因此他在与澹台智珠接触时从
未问过她的爱人是谁,直到刚才他急匆匆赶到澹台智珠家中时,他脑
海里也没有与她的爱人相会的思想准备,所以一旦李铠以这种毫无掩
饰的厌恶面目对待他时,他便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了。
澹台智珠见李铠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口便伤人,又是当著二胡和
大阮,传出去岂不又成了团里的一桩 「新闻」,不觉胸中也生出了一团
火气,压了几秒钟,怎么也压不下去,便爽性也把一腔火发泄出来,
绷著脸对李铠说:「你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懂不懂得好歹?人家濮阳
荪是赶著来给我报信的!我的事业受损失,对你有什么好处?对一家
子有什么好处?」
濮阳荪听了这后,才找著跟李铠求和的话语,忙说:「李铠同志,
您误会了,我们来完全是好心好意。有人要挖澹台智珠的墙脚,您说
我们能知情不报吗?」
二胡和大阮也忙著站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李铠解释。李铠听
明白了以后,先生出一些后悔的情绪——毕竟人家并无恶意;但及至
听到濮阳荪那个明儿个晚上在「萃华楼」请客的建议,却又恢复了厌
恶与嫌怨——他们拿著我们家的钱不当回事儿,而且,那话里话外分
明意味著并不需要我也去趟 「萃华楼」,当这么个演员的丈夫,岂不是
太窝囊了吗?于是,在一种复杂的感情中,他依旧铁青著脸,暴躁地
说:「甭跟我说这些了!我这儿不是你们团的排演场,有事没事甭往我
这儿乱窜!」
这话一出来,就把二胡和大阮也得罪了。澹台智珠急得直打哆嗦。
在西边屋呆著的公公听到外边闹得不象话了,只好踱了出来,训斥李
铠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涵养也没有!甭说
人家是好心好意,就是找错门的生人,也不能象你这么说话!」说完忙
对客人们赔笑,招呼说:「坐,都坐下吧!有话慢慢说。」又嘱咐智珠:
「给客人沏水吧!我跟李铠到厨房拾掇东西去。」三位客人看在老人的
面子上,又坐下了。澹台智珠转身去酒柜上找杯子、茶叶筒,借沏水
的工夫平静一下情绪。李铠却仍旧站在饭桌前生气,他眼睛盯著饭桌
上从网兜中滚出的两个红肖梨,思绪混乱而痛苦。
正在这时,薛大娘推门而进,她兴冲冲地招呼澹台智珠说:「智珠
呀,我们那车总算来啦!你跟昭英这就去吧!」
澹台智珠被这声音一惊,手里的一只玻璃杯不慎掉到了地上,「光
当」一声,大家都不禁一颤。薛大娘楞了一下,忙打著哈哈排解说:
「不碍的,『碎碎(岁岁)平安』嘛!一会儿让新娘子赔您个新的!」
可让她不解的是,澹台智珠转过身以后,满脸烦恼不说,眼里还潮乎
乎的。难道她家出了什么事吗?
「薛大娘,真对不起,」澹台智珠果然面对她发话了,「我不能跟
昭英迎亲去了,我遇上了一档子紧急的事……」
薛大娘听到这话,心里只觉「咯登」一声,又是一个不顺利!今
儿一定是冲磕著什么了,要不怎么竟没有一档子事顺当?惶急中她也
不及细问,讪讪地说了句:「那……我们就不麻烦您啦!」转身出了澹
台智珠家,直奔大门外而去。
彼时大门外的小轿车旁,已然站满了人。除薛师傅和孟昭英而外,
还有詹丽颖牵著小莲蓬,荀磊,澹台智珠家的小竹(他早就跑到胡同
里抖空竹去了),以及邻居的一些大人孩子。小轿车前面横档上潦草地
挂著一条红绸,当中扎著一个球,球上立著一个塑胶制成的喜字,那
颜色不知为什么是洋红的,看上去与大红的绸子很不协调。司机从前
窗探出头来,催促著上车。
见薛大娘身后并未随来澹台智珠,薛师傅和孟昭英不禁忙问:「怎
么?她去不了吗?」
薛大娘心慌意乱地说:「人家家里又有了急事,不去了……唉,谁
让我爹妈当年就生了我一个闺女呢,小跃子连个亲姨都没有!让我临
时抱哪只佛脚去!」
孟昭英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拉开车门说:「妈,那就我
一个人去吧。一个人去也行呀!」
詹丽颖的心肠顿时又热了起来,她把小莲蓬送到薛大娘身边,自
报奋勇地说:「嗨,这您有什么犯难的?我还不就等于您的亲妹子吗?
小徽子、小跃子我都是瞧著长大的嘛,他们打小就叫我詹姨,这詹姨
难道就白叫了吗?智珠去不成,我去!」说完,她就要随著孟昭英往汽
车里钻。
薛大娘没想到半道上杀出她这么个「程咬金」来。且不说詹丽颖
脾性不佳,她父亲头年才在老家得肝癌去世,又至今都没解决夫妻两
地分居的问题,原来没请她帮著迎亲并不是忽略了她,而是有意排斥
的结果。她竟毫无自知之明,硬要往那迎亲的小轿车里头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