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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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
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著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
「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
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
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
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
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
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
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
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
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
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
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
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
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风尾扇,别人用的是真
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
所镶的小镜子则象长出「萝卜花」的眼晴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
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
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
在「文革」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
了 「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
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
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
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
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轿车的到来,当作这天婚事中的头一桩大事。她在屋
里催促著孟昭英梳头整装,并亲自用一把崭新的棕丝炕笤帚,给孟昭
英的棉袄掸土,其实孟昭英那织锦面的丝棉袄和外头的紫红提花纺绸
罩衫都并无尘土可掸。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
那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却忽然判断出:「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
听出小轿车开拢院门的声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边催著孟昭英出门,
一边扭头嘱咐薛纪跃:「你再拾掇拾掇吧,一会儿人家可就真来啦!」
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
椅上,手里拿著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
经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装,打好艳红底子带金龙图案的领带,
脚上是一双铮光发亮的三接头黑皮鞋。对于母亲的叮嘱,他不屑于作
出反应,他还有什么好拾掇的?他盼著该经受的一切早一点结束,就
象录音带在答录机里快速卷动一样——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并出了屋。她让孟昭英快几步先到院门外去,
她自己则要去澹台智珠家请澹台智珠出马。
这时薛师傅在大门口迎住了那辆停靠过来的出租汽车。他弯下腰
朝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车里坐满了人呢?
9.京剧女演员只好从迎亲行列中退出。
从出租汽车里出来了三个神色仓皇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直奔院
内,对薛师傅和迎出门来的孟昭英连斜眼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薛师傅
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师傅正想凑拢车窗问问司机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司机却开动车子,显然是要掉头离去。薛师傅一时间懵了,呆呆
地站在了大门口,活象一尊石雕。孟昭英总算及时恍然,忙过去对公
公说:「爸,这不是咱们要的那辆车。」
那三人原来是澹台智珠的同事。为首的一个长著一张马脸,但皮
肤白皙,头发墨黑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
鬓角留得很长,戴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著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
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
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
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
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
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
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
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
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
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
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脱,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
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
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
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
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光瞎咋唬,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
弹阮的那位也在濮阳荪一旁说:「快想辙吧,要不咱们可就散摊
啦!」
澹台智珠心里 「咯登」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沈落并断裂在那里。
啊,她曾有过的最坏估计,果然在今天成了现实!
薛大娘从三个陌生人一出现便感到不安,及至听见看见他们跟澹
台智珠这么一说,澹台智珠那么一皱眉、一发楞,心里不由得比澹台
智珠更其慌乱。迎亲的小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巴
不得澹台智珠撂下那头暂且不管,及时同昭英出发往女家去迎亲。可
眼下的形势显然容不得澹台智珠跺脚走人。她只得赔出个笑脸对澹台
智珠说:「智珠呀,那你就先把这几位师傅让进家坐吧。我们在大门口
等你一会儿。你安顿好赶紧来吧!」又对那三位陌生人说:「让您三位
师傅受屈啦,我们求智珠帮个忙,不一会儿就能回来。」
澹台智珠同那三位来客进了她家以后,薛大娘赶紧走出院外,使
她大吃一惊的是院门口并没有停著小轿车,只有薛师傅和孟昭英翁媳
二人呆立在那里,引颈朝胡同口外眺望。她眼前不由得一暗,心想今
儿个是冲撞了谁呢?怎么就没有一档子事儿顺心?……
澹台智珠让三位客人落座以后,顾不得沏茶招待,忙让他们「细
细道来」。原来那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今儿个一早就让一位
资历、待遇、名气都比澹台智珠略胜一筹的演员接到家里去了。虽说
详情不清,但那位澹台智珠得叫作 「师姐」的角儿 「鱼竿钓鱼」(戏剧
界行话,把主演、场面挖走都叫「鱼竿钓鱼」),是再清楚不过了,而
老赵和老佟的 「不地道」,也由此暴露无遗。拉二胡的和弹阮的二位在
「汇报」中一方面表白著自己对澹台智珠的「忠心」,鄙薄著那老赵、
老佟二位的「不义」,一方面也并不隐讳他们的观点:「虽说一块儿合
作是为了事业,到底谁也不爱喝见不著油星子的清汤。」是呀,澹台智
珠理解他们的心情。给谁伴奏不是一样干活?跟著那位 「师姐」,时不
时能到全聚德、丰泽园 「聚餐」,到家里对戏,也总有啤酒、汽水、冷
切 (肉肠、火腿等不必加热的熟食。)、糕点、水果招待;「师姐」记性
还特别好,知道你有个上幼稚园的儿子,就时不时往你手里塞块巧克
力;知道你有个老母亲牙口不好,逢年过节兴许就提个西式寿糕去拜
访;而且「师姐」香港、海外都有许多的关系,能说动那边请她去搞
访问演出,出访时乐队自然都能跟著去开眼……跟著我澹台智珠呢?
我倒有那个善待他们的心,可就凭我跟李铠这点工资,能给他们那么
多好处吗?我老不能出国演出,乐队不等于总跟著我忌洋荤吗?澹台
智珠想到这里,心里说不出是自卑还是愤慨,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想
到老赵、老佟二位前一阵子在她面前起誓的情景,就更不能自持。当
时他们都对她说:「咱们一块儿合作,为的是艺术。咱们一块儿创出新
腔来,不比吃烤鸭子痛快?」可当他们的玩意经她点拨趋向成熟之际,
他们就变心了!他们甘心被那「师姐」当作花木挖走!他们的良心给
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濮阳荪看出澹台智珠的惶急愤怨,便把坐椅朝她身前挪了挪,诚
心诚意地出主意说:「智珠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拿定了主
意,今儿个晚上我去老赵、老佟家里,约他们明儿个晚上到八面槽 『萃
华楼』会齐,你我加上二胡、琵琶、大阮三个,对他们俩动之以情,
喻之以理,毕竟你们合作了多年,我就不信他们能那么下作——见利
忘义!」
澹台智珠心里也有跟那位「师姐」争个短长的想法,那边固然有
比自己多的利,自己终究有比那边硬的理;再说前些时灌唱片拿到的
一百块钱酬金还没有动,只要自己改进一下原先 「抠门儿」(吝啬的意
思。)的作法,舍得在关键时刻「出血」,老赵、老佟也不至于就无所
顾眷——他们同自己合作已达到驾轻驭熟的程度,跟那位 「师姐」去,
且得「夹生」一段……不过,澹台智珠在心里也本能地掐算了一下,
「萃华楼」可是甲级饭庄,要包桌的话,七个人一桌就得七十元,酒
水还在外;要是去了临时点菜,一是座位没有保证,二是被请的人会
觉得自己小气,三是未必就能省钱……加上饭后叫出租汽车把他们分
头送回去,那一百块灌片的酬金怕都不够使,少不得还要拿活期存摺
去银行里取个三十五十的……啊呀,李铠会怎么说呢?他那买一架日
本柯尼卡牌「傻瓜」照相机的计划,难道又得推迟吗?
澹台智珠想到这些,只觉得力不从心,不免心灰意懒起来。她蜷
缩在沙发中,双手搓揉著那鹅黄拉毛围脖的穗子,恹恹地说:「算了算
了,人各有志,就由他们去吧!反正团里还得另给我找人,总不能让
我上不了台吧!」
二胡和大阮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争著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