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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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这首诗写得不错,就是欠典雅,少富贵气。浅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让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遗憾?”
七小姐在旁听着商隐的议论,颇为赞同,冲口就要表态,却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着脸。七小姐羞得满脸通红。
“章八元的老师是会稽严维。他在浙江写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诗也很受人们的激赏。”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说那首‘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对!这两句是这首诗的颈联。”
“他诗的对仗极其工整,很不错,描摹了山水的状貌,很有功力。”
“商隐弟,这两句没有用典故,可是读后却让人寻味不尽,是不是?”
原来说了半天,都是针对自己关于用不用典故问题而来的,真狡滑!李商隐心里当然不服,但无法反驳,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李商隐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年兄:他肩宽臂长,粗犷豪壮,热情奔放,与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单薄瘦弱,温婉内向,细言慢语。他做了一番比较,自叹不如。
“商隐弟,诗的尾联也写得不错,是抒发自己心中所想,记得不?”
说完,畏之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岂能不记得,但霎时脸上飞红,连脖子都红了。
王家两位小姐不知尾联到底写了些什么,性情偏急的七小姐,问道:
“六姐夫!尾联写了什么?快说呀!”
“还是让义山年弟自己说好啦。”
韩畏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也没写什么。”李商隐见七小姐凝视自己,慌乱地喃喃道,“是这么两句:‘自笑无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实……”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后,瞪了姐夫一眼,不再听商隐解释了。
六姐听后,也抿嘴笑了,指着丈夫嗔怪道:“你设好圈套,让人家往里钻,然后在这里等着!好吧,‘自笑无媒者’,这回呀,义山兄弟,你就让他做媒吧。”
李商隐也不呆,赶紧抱拳鞠躬施礼,红着脸道:
“小弟在这儿有礼了!拜托兄长帮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听,“哎呀!”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四
李商隐和韩畏之带着王家两位小姐,参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题诗板上题了诗,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贺喜酒宴摆好,只等他归来,一醉方休。
一连忙了十多天,李商隐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及第后的第一件大事,要给恩师写封信,但还没动笔,他实感内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应酬,把自己关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给恩师写信。
刚要动笔,九郎突然闯进门来,手里拿着一对锦绣双鲤鱼。李商隐立刻认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传递情书的邮袋,忙问道:
“是我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快给我,九弟!”
“不说,今天是不能给的。”
“九弟,这是韩畏之送来的信。他是我的同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饮。”
“是吗?这个‘双鲤鱼’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锦缎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细呀。”
“这你就不懂了。韩同年的妻子有一双巧手,最能刺绣,制作一个邮袋,算不了什么。等你娶个巧手媳妇,你腰上那把宝剑也会套上一个绣制的剑袋。”
“你别胡说啦!”
九郎把邮袋扔下,红着脸走了。
他从绣袋里抽出一张薄纸,粉色,还带着一股香气。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写的。
信中说,她要回东都洛阳探望母亲,还带着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赶快回洛阳。
六姐夫,当然是指韩畏之了。信中能写些什么事呢?能把自己与七小姐之事,告诉母亲吗?做媒先向母亲说,不是不可以的,况且她父亲王茂元尚在泾源节度使任上,路途遥遥,无暇顾及。
畏之年兄真是个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义。李商隐心中涌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别再致感谢。
商隐又把精神拉回来,提笔给恩师写道: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
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詎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瞻望旌棨,无任戴恩陨涕之至。
写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隐就到萧洞来找韩畏之。这是个临时住处,老泰山王茂元已经答应出钱,给这对小夫妻另建一处新宅。
“啊!义山贤弟,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唉!这里太不像样子,你别见笑呀!”
“畏之年兄,别急,我只说一句话就走。我马上回洛阳家,是和你告别的。”
“哦?——对,给你送去的信,看过了?”
李商隐点点头。
“不对啦!信送走不一会儿,七妹的父亲派来接她去泾源的人就到了。他们马上就出发,连夜要赶回去。大概现在已经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话,希望你也去泾源。她父亲会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讯还没告诉母亲、弟弟和洛阳的亲友,怎能去泾源呢?况且还要过释褐试这一关!他垂下头,神情茫然了。
韩畏之也觉得变化太快太大,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他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安慰道:
“七妹的母亲也从洛阳到泾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泾源的。以愚兄之见,你先回洛阳家安顿一下,然后再去泾源,怎么样?”
义山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看了看萧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对新婚夫妻竟住在这里?况且又是新及第进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结婚,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于是戏作二首诗赠畏之年兄。诗云: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第一首他没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两句用刘晨进山寻药,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来戏畏之。后两句,是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况。
韩畏之听罢,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劝‘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这句写得无理。‘伤春’也无理。七小姐对你没有二心,你对她不怀二意,结婚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伤春’?应当高兴才是!你这身体弱不禁风,是不是就是这样无病呻吟,东想西虑,东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对不对?要放宽心,像愚兄这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开个玩笑,不料引出这么一大堆劝解,外加批评话,李商隐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说得也对,自己太敏感,事无巨细,总好多思多虑,尤其对于女孩子,除了应试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对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时时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难道这便是爱?
李商隐想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辞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为昨天晚上已经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别,老管家湘叔也去了兴元,家中再没别人,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门上路,锦瑟却挑帘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随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单身男人的客房,曾经还有过一段情恋的男人客房。这要让别人知道,透露给八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仅自己要受责备,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商隐镇定一下,忙问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别叫我嫂子。我还不如一个娼妓。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锦瑟把胳膊露出来,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隐心里很难过,但是已经做成了熟饭,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让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锦瑟两眼含泪,解开衣带,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块青一块!
李商隐不敢看,让她赶快结好衣带,整好衣裤。
“他不是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商隐,救救我,救救我吧!”
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隐惊恐、痛心、难过,又十分惆怅。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吗?如何救她?不要说她已经是恩师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来有增无减,更为亲密,更为融恰,怎么会做出令他恼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这些不敢救助她的残酷字眼儿,对她讲出口。她只会轻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让她绝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该怎么办?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让一切的一切都埋进在沉默的深渊里,在沉默中解脱,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还不能帮我吗?”
锦瑟哀求着。
李商隐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让自己为难。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抖动一下身子,坚定地道:
“说吧,可以牺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帮助你!”
“不要你牺牲什么,请你把我的事转告给温公子庭筠就行啦。”
温公子能来救你吗?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隐心中又起波澜,……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温公子。她更爱温公子,而温公子比自己更爱她!
李商隐不愿意这样比较,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锦瑟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人,转头朝李商隐做了个笑脸,消失在两块门板中间。
李商隐心里难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脸”,其实不是笑而是哭,哭这个世道竟然没有人能救救一个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残酷的世道!多么残酷的人生啊!
五
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总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