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静子 - 蒸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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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充满了无言的憎恶,脸上的五官虽然依旧端正,却透着阴暗与疲惫之色。
朝冈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冬木知道这个男孩叫阿勉,在冬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儿园入托。阿勉的高稚气质与其说是酷似朝冈,还不如说是得自母亲的遗传比较正确。
那长长的睫毛下的一对黑白分明的双眸,深邃而透明……阿勉被父亲拉着,似乎发觉有人在注视他们,他的头开始四面摆动,找寻视线的来源。冬木默默地加快脚步,穿过马路。在这个时刻与朝冈父子相遇,真是一个具有非常讽刺意昧的偶然,不过冬木还是很镇定。
阿勉的视线终于停在冬木身上,他的双眸中立刻浮现出天真而高兴的神采,冬木也无法再逃避了。
“嗨!”冬木露出暖昧的微笑,但立刻又停住了。
“你好!”阿勉以稚嫩的童音大声打招呼,并且点头。朝冈这才发现冬木,收回了他那还有些茫然的眼神。
“你好!”冬木跟他们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朝冈低声地回答。
就一般人而言,他们的交情仅此而已。朝冈的家就在冬木住家附近,是一座小巧别致的独门独户的住宅。由于住得近,彼此常在路上相遇。去年住宅区居民因停车问题开会讨论,朝冈正好坐在冬木旁边。住宅区周围空地很少,朝冈家没有车库,常为停车问题而烦恼。那天朝冈与冬木谈了很久。
由于走近了,看得就更仔细了,朝冈脸上那阴郁的神情也更为明显,简直可以说是憔悴。平常白皙的脸,今天看起来是青黑色,脸颊也凹下一大块。
双目充血并有着虚脱和焦躁的神情,显得异样的混浊。冬木不禁脱口而出。
“出了什么事啊?对不起,我也许不该问。”
朝冈看着冬木,欲言又止。他那无力的视线落在阿勉的咖啡色的帽子上面,阿勉却说话了。
“我妈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朝冈急忙想制止儿子说话,却已太晚了。
“什么?”
冬木望着朝冈。
朝冈的表情像哭又像笑,脸歪了一下,过了半响才沉重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种事不应该公开出来……内人于10天前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至今行踪不明。”
美那子离家出走了吗?冬木差一点儿这样叫出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朝冈的眼皮垂下。
“我实在想不起她有什么理由要离家出定,难道就不回来了吗……”冬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勉勉强强看着阿勉,半天才说:“那你们每天怎样过日子呢?”
“这吗……由于附近也没有亲人,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忙。阿勉在上完幼儿园之后就要上学了,有时候还得跟我在外面跑……这孩子也很可怜耶……”朝冈的眼囿儿更红了,冬木觉得他好像要流眼泪了,便赶快把脸移开,看着阿勉。
阿勉的牙齿咬住下唇。注视着冬木的胸口。他那清澄透明的双眸中没有眼泪,但是他挺着瘦弱的肩膀默默无言的姿势,比流泪还要令人难过。
“妇女争取解放,斗争胜利!”
示威少女群又转了回来,她们的声音和朝冈父子的姿势形成鲜明对照,显得十分滑稽。的确,如果朝冈一家只是冬木的邻居,这个场面确实滑稽,但是……冬木认识朝冈的妻子,而且在越南冒着生命危险采访期间,甚至在野战医院不知能否重获自由的时候,一直不断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影子,正是朝冈的妻子美那子。
冬木彻底领悟了自己确实深爱着美那子,当他知道自己能够平安地返回日本时,他心中所做的决定仍是务必排除困难与美那子结婚。
3
冬木悟郎与美那子认识是在3月初,也就是前往越南的一个半月之前。当时的情景他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两人的相遇可以说是戏剧性的。那一天天气很冷,阴雨绵绵,午后更是强风怒吼,偶尔还飘着细细的雪花。
傍晚5点左右,冬木驾驶着他的蓝鸟轿车回到驹泽的住宅区。冬木所在的外信部每天24小时分成3班,轮流值勤。由于华盛顿的正午是日本的凌晨1时,凡是接到外电的同事都必须立刻整理出来。那天冬木上的是早班,从上午8点到下午2点随时待命在办公室,下班以后他又磨蹭了二三个小时才回家。
冬木和平常一样,把汽车停在幼儿园旁边的空地上。平常这个时间的幼儿园院子里和住宅区内的游乐场上都是孩子们的声音,今天却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可能是天气冷、天黑的缘故吧。
冬木向自己家走去,突然感到背后有异样的气氛。风声与树声之间,的确有一种不寻常的、听起来如激烈喘气的声昔。冬木回过头去,渐渐听清楚了是狗的叫声。就在幼儿园的围墙与住宅的栅栏之间的一块狭小空地上,有一只咖啡色的瘦削高大的野狗正扑向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
野狗一边发出可怕的咆哮声,一边逼近男孩儿的身体,做出要咬人的样子。男孩儿拼命闪躲。并且大声叫喊。野狗后退了一下,却没有停止攻击,在距离两公尺处,再度低着头,向男孩冲过去。
冬木见状立刻跑过去。当他的双腿跨过栅栏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女人急步跑到野狗与倒在地上的孩子之间,张开双手,面对野狗做出威吓的样子,企图把野狗赶走。
野狗一看出现了另一个敌人,便做出更狂暴的姿势,很快地朝那女人扑过去。那女人不堪一击,跌倒在地。和服下摆敞开,露出白皙的腿。冬木立即奋不顾身地抓住野狗的头,并顺手抄起脚边的木棒。
野狗此时已经失去战斗的意思,只是挣脱了冬木的手,威胁似地摆摆身体,然后低低地咆哮了一阵。便夹着尾巴穿过栅栏跑走了。
冬木随即把旁边的女人扶起来。女人的身体因惊吓而显得很僵硬,不过看起来倒没有受什么伤。
“谢谢你。”女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害怕。她急忙走到还躺在地上的、似乎己经吓呆了的男孩身边。
“阿勉!”女人不安地叫着,并抱起了男孩。孩子的左颊和膝下有爪痕和齿痕,并且流了血。肘部也在流血。他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赶快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女人点点头。冬木先抱着阿勉跨过栅栏,让阿勉自己站在路边,然后再牵着女人的手要她跨过栅栏。不料女人的和服下摆太窄,脚抬不起来,冬木只好抱起她的身体,像抱阿勉那样越过栅栏。在肉体接触的那一刻,某种感觉触动了冬木的某种意识。
住宅区出口处有一家外科医院,冬木用他的车子把这个女人和男孩送到了医院。
幸好阿勉的伤口并不大,而且野狗没有咬伤阿勉深层的皮肉,院长直说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再打一针狂犬疫苗,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到l5分钟,检查与上药就全部完毕,冬木又用车把女人和男孩送回住宅区。
在车上,女人告诉冬木她叫朝冈美那子,这男孩儿是她的独子,他们也住在这个住宅区。阿勉今年5岁,在刚才那个幼儿园的大班。冬木说那阿勉就和他女儿是同学。
阿勉很快地平静下来,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对冬木的问题却有问必答,也没有赖在妈妈身上的样子,美那子也不再查看他的身上是否还有其它伤痕。冬木想,要是换了他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会抱着妈妈哭个没完没了儿。两个孩子还是同岁呢,男孩子与女孩子就是有这么大的差别。
冬木把朝冈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那儿有树木栽成的篱笆,围着红瓦的平房,院子里随风飘散着丁香花的香味。
美那子下车后绕到冬木的车窗前,向他频频致谢。在寒冷而黑暗的夜色里,美那子的脸孔显得更洁白——这一瞬间,冬木头一次为美那子的美而怦然心动。美那子的容貌以世间的标准来看是十分的美,白皙透明的肌肤,充满智慧的双眸,挺直的鼻梁。匀称的身材……这些固然使冬木心动,但最吸引他的却是美那子全身所包裹着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只要当了母亲,都会有一种母亲的风度,也就是说美丽的女子结婚之后,她的美就会变成“俗丽”。尽管母爱也是很伟大的,但以寻常男性的眼光来看,总觉得变了味儿。但是。美那子的身上却没有那种俗气,这或许是被她的气质掩益了,也或许是她懂得生活而没有染上那种俗气吧。
总之,一种无法说明的不可思议的透明感把美那子包了起来。冬木突然联想到紫色的玻璃蔷薇,是的,美那子就像一株紫色的玻璃蔷薇。
当晚,吃过晚饭后,冬木把傍晚发生的事说给妻子郁子听。阿勉和女儿缘子在同一所幼儿园,郁子对美那子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冬木期待着能从郁子那里多知道一些关于美那子的事。
郎子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盘。一边听着冬木的叙述。冬木才讲完,郁子那细小的眼睛便似乎已有所领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这附近的人都在说阿勉的妈妈对阿勉管教的十分严格,所以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懂事,也很少去粘妈妈,很独立的。一说起来也真是,那个女人竟然能面对一条凶狠的野狗而不害怕?”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冬木看着妻子那圆胖而有雀斑的脸孔,存心逗她。
“要是我呀,我一定抱着孩子赶快逃走,不过,那条狗还是会追上来的,两个人都会倒楣。看来那个女人毕竟是很镇定的。”
然后,郁子假装很郑重其事地压低了声音说。
“那个太太,在这附近还有很多传闻呢!”
“怎么说?”
“这是听眼科医生井口的太太说的——”喜欢到处聊天儿的郁子,情报来源相当广泛。
“阿勉在3岁或4岁的时候,有一只眼睹因角膜发炎或其他原因使角膜变成了白色。”
“看不见了吗?”
“那只眼看不见了。那时候只有等有人捐赠眼角膜用来移植才能治疗。但是因为愿意捐出眼角膜的人很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
“后来呢?”
“朝冈太太很着急,她每天都在等眼角膜银行提供好消息,可是却都失望了。她实在无法再等下去,就跟医生说她愿意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阿勉。医生夫妇听了都大吃—惊,因为法律上规定只有死人才能提供眼角膜,如果朝冈太太的角膜移植给儿子,就是犯法。朝冈太太苦苦要求医生做秘密手术,井口先生一口拒绝了。朝冈太太非常失望,当场就号啕大哭,令人十分同情。”
“可是,阿勉的眼睛不都还是好好的吗!”
“是啊,半年之后,他眼睛的病症像奇迹似地完全消失了,到现在一直好好的,大概是他母亲的爱心感动上天了吧……”还好!冬木霍地站了起来,熄掉手上的烟,站到朝北开的窗户前。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夹着小雨。吹得每保树都抖个不停。
从这个窗口看不见美那子的家,冬木心里有点遗憾。他想着想着,美那子的脸孔出现在了黑暗之中。
郁子所说的那些话深深地印入了冬木的心里。
但是很奇怪,他同时又只情愿看见美那子那种透明感,并希望她保持这种透明感。
而不要一些所谓的“母亲的伟大”那一类的行为。
半响,冬木才发觉自己竟然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