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务虚笔记-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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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有字的叶子都摘下来,铺在地上,试图摆成一句话。但是,这九个字,可以摆成好几句话:
1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
2你是叛徒,我不要再等。
3我不是叛徒,你要再等。
4你不是叛徒,我要再等。
就不能摆成别的话么?
太阳沉进葵林,天黑了。
他摸着那些叶子,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
至少,在月光下,那些叶子还可以再摆成两句话:
5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
6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
130
养蜂老人告诉Z的叔叔,那女人昨天——或三天前,或一个月前,总之在Z的叔叔回来之前,在符合一个浪漫故事所需要的时刻——已同另一个男人成亲。
葵花林里的女人从狱里出来,到那小土屋去,独自一人在那儿住了三年。葵林,在三年里一如在千百年里,春华秋实周而复始,产生的葵子和蜂蜜销往各地,甚至远渡重洋。她一天天地等待Z的叔叔回来,等候他的音讯。她越来越焦躁不安,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呀,简直等不及,设想着如何去找他。当然没处去找,不知他在何方。她向收购蜂蜜的商贩们打听,听商贩们说外面到处都在打仗,烽火连天。没人知道他在哪个战场。
焦躁平息一些,她开始给男人写信。据养蜂的老人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葵花的香风中默默游荡,在葵林的月色里,在蜂飞蝶舞和深远辽阔的虫鸣中,随处坐下来给远方的男人写信。据养蜂的老人说:在向日葵被砍倒的季节里,在收尽了葵花的裸土上,一个女人默默游荡,她随时趴下来,趴在土地上,给不知在何方的那个男人写信。用眼泪,而后用誓言,用回忆和祈盼,给那男人写信。她相信不管他在哪个战场上,他必定活着,必定会回来,那时候再把这些信给他看吧。
这样,她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年。据养蜂的老人说:敌人认为她已经没用了,自己人呢所谓自己人呢,相信她大概是疯颠了,战争正打得火热胜利就在眼前,顾不上去理会一个疯子。于是她过得倒也太平。春天,又一代葵花子埋进土里,她才冷静下来,葵子发芽、长大、开花,黄色的灿烂的花瓣,绿色的层叠的叶子,这女人才真正冷静了。她忽然醒悟,男人不管在哪个战场上,他必定活着,他必定回来,但必定,他不会再要她了,他不会再爱一个叛徒。她是叛徒,贪生怕死罪恶滔天。她就是这样的叛徒,毫无疑问,铁案如山。这时她才看清自己的未来。看清了叛徒的未来,和未来的长久。据养蜂的老人说:此后那女人,她不再到处游荡,白天和黑夜都钻在那间小土屋里,一无声息。就像无法挣脱葵林里轰隆隆的寂静,她无法挣脱叛徒的声名,无法证明叛徒应该有第二种下场,只能证明:那个男人会回来,但不会再要她。
就在我的生命还无影无踪的时候,1949年,我的生命还未曾孕育的时候,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女人开始明白:未来,只是一场漫长的弥留。
革命的枪炮声越来越近,捷报频传,收购葵子和蜂蜜的商贩们把胜利的消息四处传扬。夏天的暴雨之后,女人从那小土屋里出来,据养蜂的老人说,只有这时候她出来,认真地在葵林里捡蘑菇。据养蜂老人说:这葵林里有一种毒蘑菇,不用问,她必是在找那东西,她还能找什么呢?据养蜂老人说:见有人来了,不管是谁来了,她就躲起来,躲在层叠的葵叶后面,也可能失魂落魄地跑回小土屋。
她躲起来看外面的人间,这时候她抑或我,才看到了比拷打、羞辱、轮奸更为残酷的惩罚:歧视与孤独。
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来自野兽而是来自人。歧视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亲人。孤独,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只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开的地方——没有你的位置。也许这仍然不是最残酷的惩罚,最残酷的惩罚是:悔恨,但已不能改变(就像时间不可逆转)。使一个怕死的人屈服的惩罚不是最残酷的惩罚,使一个怕死的人想去寻死的惩罚才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在雨后的葵林里寻找那种有毒的蘑菇。据养蜂的老人说,就在这时候,另一个男人来了。老人说:这男人一直注意着这女人,三年里他常常出现在小土屋周围,出现在她所到之处,如影随形,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她。他希望看到她冷静下来,打定主意要等她终于去找那毒蘑菇时才走近她。现在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烫人的目光投向她,像是要把她烫活过来。
在写作之夜,诗人L或者Z的叔叔问:“他是谁?”
我想,他可能就是没有参加轮奸的那个狱卒。
写作之夜,养蜂的老人说:“对,就是那个狱卒,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诗人L或者Z的叔叔,问:“他要干什么?”
养蜂的老人说:“他要娶她。”
诗人L或者Z的叔叔,问:“他爱她?”
养蜂的老人问:“什么是爱?你说,什么是爱?”
养蜂的老人说:“他想和她在一起,就这样。他想娶她。”
葵花林里的女人想了一宿。一切都将永远一样:月夜、烛光、四季来风、百里虫鸣。那虫鸣声听久了,便与寂静相同,让人恐怖,感到自己埋葬在这隆隆不息的寂静里了,永远无法挣脱,要淹死在这葵林里面了。她试着叫了一声Z的叔叔的名字,近处的虫鸣停止,再叫一声,远些的虫鸣也停止,连续地叫那名字,虫鸣一层层一圈圈地停下去。但是,如果停下来,一旦不叫他了,虫鸣声又一层层一圈圈地响开来,依旧无边的喧嚣与寂静。无法挣脱。毫无希望。她想了一宿,接受了那个狱卒的求婚。
131
Z五岁那年,叔叔站在葵林边,望着那女人的家。
鸡啼犬吠,土屋柴门,农舍后面的天缓缓地褪色,亮起来。他看见一个男人从那家门里出来,在院子里喂牛,一把把铡碎的嫩草洒进食槽,老黄牛摇头晃脑,男人坐在食槽边抽烟,那男人想必就是她的丈夫。屋后的烟囱里冒出炊烟,向葵林飘来,让另一个男人也闻到了家的味道。
Z的叔叔向葵林里退几步。
那个有家的男人走回屋里去,过了一会儿端了一大碗粥出来,蹲在屋门前“唏溜唏溜”地喝,一只狗和几只鸡走来看他喝,侧目期盼但一无所得。这时太阳猛地跳出远山,葵花都向那儿扭过脸去,葵叶上的露水纷纷闪耀。
Z的叔叔蹲下,然后坐在葵花下湿润的土地上。
那个有家的男人喝饱了粥,把大碗放在窗台上,冲屋里说了一声什么,就去解开牛,扛起犁,吆喝着把牛赶出柴门,吆喝着一路如同歌唱,走进玫瑰色的早霞。
Z的叔叔站起来,走几步,站到葵林边。
狗冲着他这边连声地嚷起来,农舍的门开了。
他想:躲,还是不躲?他想:不躲,看她怎样?
所以,那女人一出屋门就看见了他。
她看见葵林边站着一个男人,尚未看清他就已知道他是谁了。还能是谁呢?其实她早听见他来了。夜里,在另一个男人连绵不断的鼾声中,她已经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了。那时她已经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穿过葵林,穿过月色.穿过露水和葵花的香风,向她走来。
他看见她的肚子不同寻常地隆起来,又快要为别人生儿育女了。
他不躲避,目光直直地射向她,不出声。
她也不躲避,用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目光全接过来,也不言语。
他想:看你说什么,怎么说?
她差不多也是这样想,想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说话,想听他说什么,怎么说。
她想:要是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那么你还要我吗?要是你还肯要我,我现在也敢跟你走。
她想:要是你骂我是叛徒,那你就把我杀了吧。那样最好,再好没有了,再没有什么比你把我杀了更好的了。
她想,但也许,他什么都不说。就怕他什么都不说……
果然,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葵林。
时间在那沉默中走得飞快,朵朵葵花已经转脸向西,伫望夕阳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女人一动不动站在柴门前,望着男人走进葵林。像当年那个没有虫鸣的深夜一样,他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葵叶后面。葵林边,几只蜜蜂和蝴蝶,依旧匆匆或翩翩出没而已。
十四、昨天
132
我听人说起过一个人,“文化革命”开始时失踪,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十年后忽然活着回来,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应。叫名字,他置若罔闻,唯叫“XX号”他才作出反应。不管是谁叫:“XX号!”他就站起来作立正的姿势,目光呆直地看着叫他的人。XX,是他狱中的编号。他的家人说:“他好像还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发,归来两鬓霜染。他回到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他的家人说,就像二十几年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他吃了饭就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愣愣地稍显出一点儿怀疑,即而问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时,谁动过我的东西?”家人含泪地看他,说:“你要找什么?”“我昨天没写完的那部书稿,在哪儿?怎么不见了?”
我想,这位老人,他就是N 的父亲。他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跳过二十几年,把二十几年勾销,他的记忆与离开这书桌前的那个秋天的周末衔接。
昨天,飘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医生说,这取决于记忆,取决于他是“近期记忆丧失”还是“远期记忆丧失”。
“你说昨天,那么昨天你在哪儿?”母亲问他。
“在山里。”父亲说,“在大山里。”
“还有呢?”
“山很大,很静,没有人,静得能听见每一根草动……”
“后来呢?”
“没有人来,一个人也不来……”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你,因为……”
“月光很亮,那山里没有人……”父亲说,“我们走到一个小水塘边,你说,我们干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说,昨天?”母亲吃惊地看他。
“女儿说,可我们没带游泳衣呀!你说这儿没有别人我们怕什么呢?你说就让风吹吹我们的屁股吧,让月光看看我们的身体。可是女儿大了你说,你就让她自己到那边去。我们跳进水里,我们在水里游,水有些凉,可我们的身体很热我们就很想,很想亲热……可是你说别,你说这怎么行,女儿大了她已经懂事了。可我还是想,我那时多么想有你呀,在那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贴紧你温热的身体不让你走开,想进到你的身体里去不再离开,可是你不来,可是你不来……你说女儿已经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