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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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以答。
“哥儿们,我已经假冒你的口气,让我那口子给你那口子转去口信,让她写个检查。骂 自己骂得越上纲上线,越能早日下铐。”
我不安地望着他,怕因此而节外生枝。
“你放心吧,我那口子说了,她尽一切可能,对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赵光弟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的两眼是杆秤,量得出孙西敏和张沪谁重谁轻。”
“‘黑子’,我再次谢谢你的好心。”
从这天夜谈之后,我当真发现张丽华对张沪的态度有了一点变化。在周围没有干部的眼 睛的时候,张沪上厕所或打饭回来,张丽华能为戴着手铐的张沪主动掀开门帘(为遮挡冬日 风寒,山西的棉门帘又厚又沉),偶然与我目光碰撞时,也少了几分冷酷。只是我很难从张 沪脸上找到一丝变化,她低着头走路,路过我们四号囚舍时,头都不歪一下,有时我故意咳 嗽两声,以示我的存在,她都像根本不通电的绝缘木桩,唤不回她对我的回应。
“小黑子”对此解释是她怕牵连到我。因为夫妻双双进劳改队的不止一家,而且门户相 连。递上那张诬陷纸条的孙西敏,也住在这排窑洞里,万一她那双善于发现“敌情”的眼 睛,再看出什么破绽,见缝下蛆,不是把我也牵进去了吗?!
知张沪者惟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后,都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是个善于掩饰自 己感情的人,敢于在砖厂“一打三反”的大会上顶撞军代表,何以会惧怕回我一瞥目光?这 种“断电”后的沉默,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知道,火山在爆发之前,总是沉默的。因 而,我请求赵光弟再次告之张丽华,在对她实行监管时,一定要百般小心。
我不知道赵光弟是否把我的内心感知,传递给了张丽华,但是两天之后,我的第六感觉 感知的不幸应验了:那天是1970年农历三月十三,正是我的38岁生日,白天在工地上干着 为制砖打坯备土的活儿时,灰蒙蒙的天上已然飘起芦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还没有停 止。农历三月十三,已是阳历4月上旬,向阳的墙角窗根已然冒出绿茸茸的草芽,艳阳四月 飞雪,在北国大地上是罕见的,但不知是老天爷悲天悯人,还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 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对这一天牢记不忘。
那天入夜之后,我心中千头万绪久久不能成眠。我记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 《北京日报)送劳动教养的前夕,我在长安戏院看了关汉卿的《窦娥冤》(又名《六月雪斩 窦娥》),值此我生日之际,老天突降暮之雪,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黑子”全 然不知我内心的不安,背对着我早已入睡,并发出轻轻的鼾声。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窗外突 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声中还掺杂着狱医何大夫与什么人对话的声音,虽然我没听清他 们说些什么(狱医何大夫讲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话),即本能地把窗外的响动与张沪的命运 联系了起来。深更半夜谁找狱医?狱医又为谁看病?劳改干部看病有干部医生,用不着来找 狱医,那么狱医午夜出诊,当然是劳改成员中的张三或李四,生了什么急病。我左猜右想, 最大的可能是反省号子中的她,当真出了什么险情。
我想摇醒酣睡中的“黑子”,为我去探听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脸侧,我又把手收了 回来:万一不是张沪,不是搅了赵光弟的睡梦?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我就是在这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闭合上双眼的。大概到了拂晓时分,门外又传来了大头鞋 卟叽卟叽的踩水声响(春雪化成了水),接着有人推门进来,随着手电筒的闪亮,耳畔传来 一声吆喝:“起来!”
我和赵光弟从炕上爬了起来。赵光弟睡眼朦胧地望着来者,我则看清了进来的人是支 “左”的吴排长和厂部负责内勤的郭干事。
“你先出去。”吴排长命令赵光弟迅速穿衣离室。
我此时已完全明白了:吴排长和郭干事是为我而来。还用问吗?一定是张沪发生了什么 事情。我忙忙乱乱地穿起衣裤,坐在炕沿上等待着关于她的噩耗。可是待赵光弟离屋之后, 吴和郭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只是叫我先打开我和她的那只破木箱子。
“吴排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 她……”
吴排长平日是个喜欢与劳改队中知识分子交谈的人,曾与我聊过“样板戏”什么的,此 时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对我的提问不做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转向了郭干事,因为 昔日我回北京探亲时,他曾托我给他代购过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点儿接触的干部;他悲悯 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头去检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里都是书。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团河农场劳改时,场部退还给我的。
吴排长说:“这些书我们要检查一下。”
我说:“《北京日报》早已检查过了。”
“现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审查。”
我能说什么呢!每天忙于修埋地球,书已然是我们身外之物,全部拿走还能减轻我的一 点儿负担。在吴排长往麻袋里装书之际,郭干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嚓”一声给我 戴在了手腕上。
无需多说,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时来搜书,并给我戴上手铐,诱因不是我,肯定张沪 发生了什么问题,联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脚步,我断定张沪又走上了轻生的绝路。
吴排长看了看戴上手铐的我,低声说了一句:“从维熙,你要面对现实,心往开处想。 别钻牛犄角。”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眼中无泪,心中却承受着剜心之痛。
“正在抢救,你作最坏的精神准备!”郭干事见军管的吴排长开了腔,才嗫嚅地向我吐 露一点真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你千万要以理智对待。”
之后,我被带离我的那间屋子,手捧着铁镯子进了严管号。
我捶墙。
我痛哭。
刚才被惊愕占据了心灵的我,此时眼泪如同开了闸门的小河,泪水湿了我的双腮。严管 号里共关着四五个“同窗”。班长就是演绎过李建源君“领口”和“袖口”问题的符× 。 天才蒙蒙亮,严管号的成员还在床上睡觉,突然塞进一个我来,已然使他们惊异不已;我捧 着手铐捶墙大哭,迫使严管号的成员只好提前起床。
“喂!你还是放老实一点为好。”符× 终于第一个开口了,“这儿是严管号,你可得 识点时务!”
我仍然把墙捶得山响。
符× 一步从炕沿上窜了过来,从身后猛地一拉我的胳膊,我踉貂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坐倒在炕角上。这时,我才发觉手腕有些火烧火燎,低头一看,那副铁镯子已然磨坏了我的 手腕,鲜血洇出了肉皮。
我无力再挣扎了,好像刚才那短短瞬间,我用完了我的全部力气,渲泄了我的全部悲 愤。我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符× 再训斥我什么,我一律充耳不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在 北京那间低矮小屋中的母亲和儿子,老母亲将失去儿媳,小儿子将失去母亲,这一老一小远 在北京,不会知道在晋阳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我不禁恨起“小耗子”张丽华来,赵光弟已 然把张沪无惧于死亡的秉性传递给了她,她怎么还能有监管中的疏忽呢?!
严管号没生炉火,拂晓时刻冷得人直哆嗦。符× 见我只穿着绒衣进号,不知是出于鳄 鱼流泪,还是想探听一下我关进严管号的原因,他出去了好一会儿,当他重新回到严管号 时,把我那件棉袄从我的屋子里取了来,并披在我的肩上——我因双手戴铐,是无法穿上这 件棉袄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间号房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表示我知道缘由,摇头是想从他嘴里探知一点儿“张沪自绝 于人民”的详情。
完全是出于不折不扣的显摆,符××对我讲述了张沪自戕经过:昨天,她说她很冷,想 回我和她的那间窑洞,取点儿衣服来。经张丽华向上请示,获准回房取她的衣服,就在她回 屋取衣服时,趁张丽华没有在意之际,她把一瓶夏天杀蚊虫的滴滴畏,塞在衣服里带了回 来。当晚,她背对着张丽华偷偷把多半瓶毒液喝了下去。当然,这是张丽华发现张沪死过去 之后回忆起来的,而非张沪的交代——她不能开口了,何医生忙了大半夜,竭尽全力对她进 行洗肠抢救,现在还在生死未卜的十字路口。“给你戴上手铐,是怕你重蹈张沪的反动旧 辙,你应当感激军代表和砖厂领导,对你及时采取了保护措施。”符××叙述完之后,不忘 对我进行劝导:“你老老实实在这间号子里呆着,你要是再擂墙敲窗,闹到军代表那儿,给 你戴上弹簧铐,那可就自作自受了。咱们还是先礼后兵,把利害关系跟你说透了为好!”
我虽知符××是整肃受难知识分子而出了名的“内矛”,但他能把此话告诉我,我仍然 对他不无感谢之情。因为我从他嘴里知道了张沪“自绝于人民”的手段,以及目前她身处生 死线上的概况,这是身陷严管号的我,无法得知的信息。严管号除去放风解手,是不能离开 号房的,它区别于禁闭室的标志在于这是一间房子,屋子上还有玻璃窗户;但是为了与外界 隔离,玻璃窗户上都被刷了一层白灰,号子里的人不仅没有与外部说话的机缘,连向窗外投 望的视线,都被那层白灰隔绝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符××对我训政时告知我张沪的事发原 委,我上哪儿去寻觅张沪的消息?!
我理了一下紊乱的心绪,马上确认了他说的情况属实。我和张沪住的窑洞里,确实留下 了一瓶滴滴畏,那是为驱赶蚊叮虫咬我去曲沃县城关买来的。曲沃地处晋南,夏日天气闷 热,花脚蚊子叮得人夜难成寝。我买来它是杀蚊虫的,张沪竟然想起了这瓶可以告别世界的 毒液,谎说取衣服找到它,并把它吞下去自杀了。
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天意的选择,偏偏在我生日的那天夜里,她选择了死,这倍增了我 心中的悲凉。我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手上的手铐,似乎更清楚了把我铐起 来的用心:张沪如果当真死去,我会像刚才擂打墙壁那般做出抗争,我要申诉,我要揭发。 尽管在那个年代,我的一切申诉都可能成为废纸,被省劳改局扔进字纸篓,但是对于连长之 类人物来说,对死亡记录中的自杀追查多少会给他带来一点麻烦。张沪出身革命家庭,父亲 曾是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她自身17岁时参加上海地下党,小弟在上海解放前夕参加了新四 军……这些隶属于她周围的关系网,虽然在解放后历次的政治运动中,纷纷中箭落马,但她 还有在空军中当军长的舅舅,“文革”中他的舅舅,比“文革”前更为显赫,一旦哪一条线 提出质询,于连长将何以做答?难道仅仅为了一张纸条,就能要人一条命吗?!索性先下手 为强,铐住你能写字的双手,以防患于未然。
我缄默无言。
我的心里在滴血。
我被铐住的双手,在这巨大的刺激面前,竟然神经质般地痉孪起来,致使挂在手铐上的 那把铁锁,如同钟摆似地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