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道连·格雷的画像-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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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地问。
因为,亨利勋爵说,把一个镀金的开口嗅盐盒放到鼻孔底下,人别的都能躲过,就是躲不过死亡。死亡和庸俗是十九世纪人们无法解释的两件事。我们到音乐室去喝咖啡吧,你得给我弹肖邦。跟我妻子私奔的那个人肖邦弹得极好。可怜的维多利亚!我很喜欢她。少了她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当然婚后的生活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坏习惯。但即使是最坏的习惯,一旦失去了,人总是要遗憾的。也许最令人感到遗憾的就是这些坏习惯,因为它们是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道连没有搭话,从桌旁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坐在钢琴前,让自己的手指扫过黑白两色的象牙琴键。咖啡送进来后,他停止了弹奏,、抬眼望着亨利勋爵说,哈利,你想到过巴兹尔是被谋杀的吗
亨利勋爵打了个哈欠。巴兹尔人缘不错,而且总是戴着廉价的沃特伯利手表。干吗要杀他呢他没有聪明到会树敌的地步。当然他是个了不起的绘画天才。不过,即便像贝拉斯克斯那样擅画的人也是极其乏味的。巴兹尔真的很乏味。只有一次他使我感兴趣,那是几年前的时候,他告诉我完全被你所倾倒,你成了他艺术的压倒一切的主题。
我很喜欢巴兹尔,道连略带伤心的口吻说。可是没有人说过他是被谋杀的吗
呵,有些报纸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我知道巴黎有些地方很危险,但巴兹尔这样的人不会去。他没有好奇心。这是他的主要缺陷。
要是我告诉你,是我谋杀了巴兹尔,你会怎么说呢更年轻的一位问。他话一出口便紧盯着亨利勋爵。
我会说,老兄,你想装扮一个不像你的人。正如一切庸俗都是罪恶一样,一切罪恶都是庸俗的。道连,你身上没有那种犯谋杀罪的庸俗。对不起,我这么说伤了你的虚荣心,不过这的确是事实。犯罪只是下等人干的事,我丝毫不因为这样而责备他们。我设想,犯罪之于他们就像艺术对于我们那样,完全是一种寻求额外刺激的手段。一种寻求刺激的手段那你是说犯过一次谋杀罪的人有可能再犯同样的罪别这么说。
啊!什么东西重复多次便成了享受,亨利勋爵大笑着说。那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秘密。不过我想,谋杀总是错的。人不应该做那种饭后难以启齿的事。可是我们就免谈可怜的巴兹尔吧。但愿我能相信他的结局真像你说的那么浪漫。不过,我还是不信。大概他从马车上掉了下来,落进了塞纳河,而售票员把这丑闻包起来了。不错,我想那便是他的结局。可以设想他此刻躺在暗绿色的水底,水面上漂着沉重的驳船,长长的水草缠住了他的头发。你知道吗,我认为他就是活着,也画不出多少好作品来,最近十年他的画差多了。道连舒了一气,亨利勋爵溜达着穿过房间,开始抚摸起一只珍稀的爪哇鹦鹉的头来。这只体大毛灰、冠和尾都是粉红色的鹦鹉,正在一根栖身的竹竿上使自己保持平衡。亨利勋爵的手指一碰它,它鳞片状起皱的白色眼睑,便阖到玻璃一样的黑眼珠上,身子也开始前后摇摆起来。
是呀,他继续说,转过身来,从袋里取出手帕。他的画差多了。我似乎觉得是失去了什么,失去了理想。你与他不再要好,他也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了。你们是为什么分手的我猜想是他使你感到乏味。要是这样,他绝不会原谅你。这是乏味的人的一个习惯。顺便问一下,他为你画的那张绝妙的画像怎么样啦他画好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啊!我记得几年前你告诉我把它送到塞尔比庄园去了,是放错了地方,还是路上被人偷走了。你再也没有弄回来真可惜!这确实是幅杰作。我记得我要买下来。我真希望我现在拥有这幅画。这是他最佳创作时期的作品。打那以后,他的作品便成了良好的创作意图和拙劣的画作的奇怪结合,具有典型的英国艺术家的特点。你为这幅画的失窃登过报吗你应该登。
我忘了,道连说。大概登过。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幅画。我后悔当初坐着让他画了,回想起来真令人厌恶,你为什么要谈呢它总让我想起某个剧本我想是《哈姆莱特》吧里面的两行诗句,是这样吗
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没有真心。不错,就是这样。
亨利勋爵笑了起来。要是把生活艺术化,那么脑袋就是心,他说着坐在一把安乐椅上。
道连?格雷摇了摇头,在钢琴上弹出几下和弦来。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他重复道,只有表面,没有真心。
年长的那位头往后一仰,眯起眼睛看着道连。顺便问一下,道连,他停了停说,那有什么好处,要是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原话是怎么讲的对了,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音乐发出了噪音,道连?格雷吃了一惊,瞪着他的朋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哈利
老弟,亨利勋爵惊奇地扬了扬眉毛说,我问你是因为你能给我一个回答。没有别的意思。上星期天我路过海德公园,只见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站着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倾听一个粗俗的街头牧师讲道。我走过时,那人正好对听众大声问那个问题,在我听来那有些戏剧化。伦敦是一个很富有这类怪现象的城市,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一个身穿雨衣、谈吐粗鲁的基督徒,滴着水的破伞下一圈苍白的脸,一个奇妙的短语从歇斯底里的嘴里尖声吐出来,在空中回响就其本身而言,这确实很好,是一种启示。我想告诉那位先知,艺术有灵魂,而人却没有。不过恐怕他未必理解我的意思。别说这话,哈利。灵魂是一种可怕的客观存在,可以买卖,可以交换,可以毒化它,也可以完善它。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我知道。你能肯定吗,道连
我很肯定。
呵!那么这必定是一种幻想。凡是我们觉得绝对有把握的东西决不可能是真实的。信仰的致命伤也就在这里,这也是罗曼史应当吸取的教训。你也太严肃了!别那么顶真。你与我跟我们时代的迷信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我们在心底里已经放弃了信仰。给我弹一曲什么吧。一首夜曲如何,道连。一面弹一面轻轻地告诉我,你是怎样保持青春的。你肯定有某种秘诀。我只不过比你大十岁,却已经是满脸皱纹,皮色发黄,筋疲力尽了。你实在了不起,道连,你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看上去那么神气,让我想起初次见你时的样子。当时,你有些调皮,腼腆,绝对与众不同。当然你已经变了,但外貌还是老样子。希望你把秘密告诉我。为了恢复青春,我会在所不惜,除了锻炼、早起和不失体面。青春!它无与伦比。把青春说成无知是荒谬的。现在我只尊重比我年轻得多的人的意见。这些年轻人跑在我前面,生活也似乎为他们展示了最新的奇迹。至于年岁大的人,我的意见总是与他们相左,我是根据原则才这么做的。要是你伺他们,对一件昨天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一八二0年流行的看法,当时,人们还戴领饰,对什么都相信,却对什么都不了解。你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道肖邦是不是在马略卡岛上创作的。当时,大海在别墅周围呜咽,带咸味的浪花撞击着窗户。这曲子极富有浪漫气息。我们也真有福气,仅这一种不属模仿的艺术给传下来了。别停下来,今天晚上我只要音乐。我觉得你像年轻的阿波罗,我像听你演奏的马西亚斯。我有我自己的忧虑,道连,这连你也不知道。老年的悲剧并不在于年老,而是年轻。我有时对自己的诚心很感到惊奇。呵,道连,你真幸福!你的日子过得多美!你陶醉于一切之中,你的上腭把葡萄压出汁水来了。一切都呈现在你面前,你听来都是音乐之声。你没有受到损害,同以前一个样子。
不一样了,哈利。
不,你还是老样子。不知道你的余生会怎样。不要随便放弃而毁了它。现在你是十全十美的一类人,不要使自己不完美,如今你丝毫没有缺陷。你不用摇头,你知道自己是这样。另外,道连,别欺骗自己。生活不是受意志或愿望支配的。生活是神经,是纤维,是逐步确立的细胞,在这些东西中,思想把自己掩盖起来,而激情做着自己的梦。你设想自己很安全,认为自己很强大。但是,房间里或是晨空中一抹随意的颜色,你曾经用过并给你带来微妙记忆的某种特定的香水,一首被遗忘的诗歌中你重又见到的一行诗句,你不再弹奏的乐曲中的一个节拍告诉你吧,道连,我们的生活正是依赖于这些东西的。诗人勃朗宁在什么地方写到过它,不过我们自己的感官会替我们想象的。曾有这样的时刻,一阵丁香的芬芳突然飘来,于是我便又回味一生中最奇特的一个月的日子。但愿我能同你交换一下位置,道连。世人都吵吵嚷嚷地指责我们,但对你却向来表示崇拜,还会一直崇拜下去。你正是我们时代所要寻找的典型,它所找到的正是自己所担心的。我很高兴,你没有做过雕像,没有画过画,以及诸如此类自身之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做。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你自己谱成了乐曲,你过的日子就是你的十四行诗。
道连从钢琴边站起来,用手捋了捋头发。是呀,生活是美好的,他喃喃地说,可是,我不会再过同样的生活了,哈利。你不该对我说那些言过其实的话。你并不完全了解我,否则连你都要对我嗤之以鼻了。你干吗要笑呢,你别笑。
你为什么停下不弹了呢,道连再弹一下那首夜曲吧。看看那个悬挂在幽暗的天空的蜜黄色大月亮吧。她等着你去迷她呢,你一弹,她会跟地球靠得更近。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上俱乐部去吧。这个迷人的夜晚应当用迷人的方式来结束。在怀特俱乐部,有人急于结识你年轻的普尔勋爵,就是伯恩茂斯的大儿子。他已经复制了你的领带,还求我把他引见给你。他很惹人喜爱,让我想起你来。我想还是不去吧,道连说,目光里露出忧郁的神色。但我今晚很累了,哈利。我不去俱乐部了。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想早点睡。千万别走,你从来没有像今晚弹得那么好过,你的指触妙不可言,传达了我从未听到过的内涵。
那是因为我要学好了,他笑着回答。我已经有点变了。
常同自己勾引的那个姑娘说,他很穷,姑娘倒也信了。有一回他还告诉她自己作恶很多,她竞笑他,还说恶棍总是又老又丑。她笑得多欢!就像画眉在歌唱。她穿着布衣,戴着大帽子,看上去真漂亮!她什么都不懂,但凡是他失去的,她都有。
到了家里,他发觉仆人仍醒着等他。他吩咐他去睡觉,自己便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思考起亨利勋爵跟他讲过的一席话来。.
人永远无法改变,这是真的吗他极其渴望一尘不染的童年,亨利勋爵曾称它为玫瑰般洁白的童年。他明白他玷污了自己,头脑里充斥着腐朽,幻想中染上了恐怖。他施与别人以极坏的影响,而为此反幸灾乐祸。与他结交的人本都是前程远大、充满希望的,而他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难道这一切都无法挽救了他就没有希望了啊!在那个得意和激动的时刻,他祈祷让画像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让他自己永葆青春的无瑕辉煌。那是他一切失败的根源。倒还不如让他为自己的罪恶立即受到必然的惩罚,惩罚有净化作用。人向最公正的上帝所应当祈祷的,不是宽恕我们的罪孽,而是惩罚我们的恶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