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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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扭达到小柜那里;取出一把异常精致的小白瓷壶儿;有小酒壶儿那么大;续了点水端过来;谢清斋端详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诗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没给我续点茶叶?〃他抬起头问。
〃早就剩一点碎末末了;你还当是从前哩!〃
〃真他娘的!现在是一睁眼要什么没什么!〃他恨恨地叹了口气;〃要搁从前;我是要龙井有龙井;要雨前有雨前;连龙团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爱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赞成地说:
〃就是有好茶叶;清肠寡肚的;你有啥香东西可消化的?……提起这个;我;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攘死!〃
〃好好;不说这。〃谢清斋呷了几口茶;把小瓷壶儿往桌上一放;〃我对你说;现在可是有办法了。〃
〃办法儿;办法儿;一天价说;也没见你那办法儿在哪儿!〃那婆娘冷笑了一声;一双小脚前站站;后退退;〃年上刚拿回咱们一个簸箕;一个小红柜儿;就让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几个月官店!差点儿没把脑袋给赔进去。〃
因为她那双小脚儿老是站不稳;就干脆回到炕上盘着腿儿坐着去了。
〃那事儿我是办得太性急了一点儿。〃谢清斋笑了一笑;〃那时候;我看美国人过来;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儿;也就没有稳住定盘星儿。没承想他们硬叫顶回去了。这就叫忙中有错儿。依我看;办法得改。现在我给你说;好机会可是到了。〃
〃什么机会?〃
〃过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们窝里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谁们?〃
〃还有谁?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呗!他们为成社闹翻天了。大能人说:'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 〃
谢家婆娘的大木瓜脸出现了一丝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并没有翻起多少:
〃这是听谁说的?〃
〃你问这干吗?〃谢清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转过话头:
〃你倒是想咋办哩?〃
〃咋办?〃谢清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里迸出恶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个好东西!〃婆娘咬着牙说;〃土改时候;他也斗得咱们不轻!〃
〃对;对;〃谢清斋一连点着他的小脑壳说;〃可是;那坏根儿还是在臭老婆子那里。这共产党跟共产党也不一样;有人吃硬;有人吃软;这死东西软硬不吃;是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死共产党!我觉着在别人手里;还多少有点活泛气儿;她那两个眼盯着你;叫你浑身发毛;气都喘不过来。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哪一天不吃她的亏;背她的兴!〃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儿;〃咱想法儿把大能人拉过来;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说得容易!〃
〃依我看;也不甚难。〃他摸着几根稀零零的黄胡子轻蔑地一笑;〃这大能人你别看他咋呼得凶;他这种党员儿不过是红萝卜——红皮白心儿。你瞧他这几年闹了个小家业;一听成社就慌了神了。还搂着他的骡子哭哩;说他那'阶级兄弟'要吃他的'肉疙瘩户'!哼;咱们谢家以前是什么家业;土改那时候我也没像他这么慌过。叫我说;这是活该!土改那时候;你光顾的分东西哩;你斗得那么起劲儿;你就没想想我这个'肉疙瘩户'!这回也该你尝尝这个滋味儿了。〃他仰在躺椅上;哈哈笑了一阵;又坐起身子说:〃这共产党就是怪。吃了饭没事儿;他就撮摸斗争。不斗这个;就斗那个;看谁的生活冒了点尖儿;就慌着把你掐掉。反正他是要弄得没穷没富才行。那世界上;有君就得有臣;有上就得有下;有人骑马;就得有人喂马;有人坐轿;就得有人抬轿。要光是骑马坐轿的;那谁喂马抬轿哩?没穷没富还成个啥世界?……好;我正愁着没法儿;这一下他们窝里反了。这才是东风自与孔明便咧!〃
〃你倒是想起了啥法儿?〃婆娘微微抬起眼皮。
〃这法儿是一试就灵。〃谢清斋奸笑了一下;〃他大能人再能;我叫他往西他就不能朝东。就看这法儿你肯不肯用了。〃
〃我?〃婆娘吃了一惊;〃我有啥本事?〃
〃咳咳!〃他又是一笑;〃你们女人的本事可大得很嘞。〃
〃你;你……〃那婆娘抬起眼皮骂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叫我去勾人哪?〃
谢清斋哈哈大笑;连忙说:
〃把你丢到十字街儿也没人要!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是;是咱那闺女俊邑。〃
那婆娘一听急了;跳下炕;指着谢清斋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说什么?她是我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侄女;她个黄花幼女;你就叫她去干这事!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哪!嗯?〃
〃你。你听我说……〃
〃去你的!〃女人不许他还口;〃自你哥死了;你跟我不清不白的;闲话就有几大篓了;你;你还要……?〃女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了。
〃嗳嗳;你声音小一点儿嘛!〃谢清斋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躺椅上一仰;〃人说;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真一点儿不假。〃
〃你见识长!〃女人倚着炕沿;一面垂泪;一面反驳道;〃反正你把我闺女送给个穷小子我就不干。我这闺女就不说是龙生凤养;也不是那般小家子女。找不见合适的;我就叫她等着。等我们家老大他们打回来再寻人也行。〃
谢清斋叹了口气说:
〃你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我不是要她结婚;我是要她去……〃
〃要她去勾人;是不?〃
〃真是!干吗要说得这么难听!〃谢清斋把头一歪;〃《王司徒巧施连环计》你听说过没有?《昭君和番》你听说过没有?没有;是吧!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这都是上了书的;是古已有之!我就不懂这有什么不好。闺女还是你的闺女;又少不了一块儿!〃
女人更有气了;把眼一瞪: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叫俊邑等着;一直等到我们家老大打回来。〃
谢清斋也有些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赔着笑说:
〃你他娘的;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那脑子就不会拐一点弯儿。等!等!可你倒等得着哇!老蒋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喊得倒响;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国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战;怎么也是小行。可美国人又没出息;手里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弹;你眼巴巴地等着他;倒让人家三戳两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几个月官店!你;你瞧我这身上瘦的!〃
他说着把他的破青缎子坎肩掀起来;让那婆娘看;又一连长叹了两声:
〃等!等!谁都让我等!我不是不愿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们躲到台湾怪美;说大话也不费劲;说小话也不省劲;话专挑好听的说;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个不经心;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挨一顿臭骂:'这个老地主;又不老实哩!'说不定马上会飞来杀身之祸。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干部请假;我串一趟亲;也得向那些毬干部报告;我说一句话;还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动。我;我;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松松手;就会掉下来;落个粉身碎骨!我;我;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叫我等着。等他们反攻回来;别说人;连咱们的骨头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着个木瓜脸靠在那里;不言声了。
谢清斋神情激愤地站起来;把他那瘦小的躯体移动了几步;教训道:
〃哼;你这个妇道;我的话你还不爱听哩。〃他用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瓜儿;〃你懂不懂;我这个地方儿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闺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这里面的意思。跟别人说话是一点就透;要给你说话;就非露个底朝天不结。让我告诉你: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头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赶下台;紧接着第二步;咱就可以改变成分;成分一改;把咱这地主帽儿一摘;接着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团入党;入了团入了党;第四步不就可以当干部么?只要当上了干部;就是老大他们不打回来;不又是咱们的天下了么!你别慌;到了那时候;咱就可以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办事了。凡是斗争过咱们的穷小子;你看我一个一个地收拾!我给他们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叫他们死了也没个地方喊冤去!你就等着瞧吧!〃
说到这里;紧紧地闭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里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这次略微抬得高了点儿;带着惊讶赞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会儿才说:
〃那;那……勾人的事儿也不容易。〃
谢清斋刚坐回到躺椅里;一听这话;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边笑边说;〃叫我看;你要勾他;这一百个男的;有九十九个半搁不住劲儿。〃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声。
〃给你实说吧。我这主意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几回;我瞧见大能人一个劲儿地瞅咱们俊色;跟他娘的看见鲜鱼的馋猫似的;再说;他跟他老婆关系也不强。这事儿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个正经东西!〃
那婆娘骂了他一句;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在笑声中;突然听得窗棂上有人〃砰砰〃地敲了两声;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谢清斋在躺椅里索索地颤抖起来。
只听外面说:〃好哇!你俩好狠心哪!〃
接着风门吱哑一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虽然长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条;衣服格外合体;尤其两条细长的辫子;结着粉红色的丝带;给她增添了不少的艳丽。她把提着的书包往炕上一掼;就咕嘟着嘴坐在那里。
〃我的老天爷!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谢清斋长长地吁了口气;走上几步;笑着说;〃俊色!刚才的话;你听见啦?〃
俊邑把脸一扭:〃反正让我嫁个穷鬼不行!〃
〃穷鬼?哈哈;现在只有穷鬼才是好成分哩!〃谢清斋挖苦地一笑;〃何况;人家早就是凤凰堡的首户了;现在比你还穷?〃
俊邑又把脸往那边一扭:〃人家有媳妇你不知道?〃
〃有媳妇没媳妇有啥关系!〃谢清斋哈哈一笑;〃我要是个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个黄脸婆打离婚;就算我姓谢的没有本事!〃
俊邑把辫子一甩站起身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没有为我着想。我爹死得早;我们娘儿俩跟着你;没想到你这么逼我。叔;你要再这么逼我;我就离开这个家!我死我活;你就别管了。〃
俊色说着就往外走;谢清斋岔开步把她拦住;厉声说:
〃好哇;你还给我颜色看哩!人家天天骂你是地主崽子你也不恼;骂你是财主羔子你也不应;动不动查你的成分;查你的思想你也不恼;当叔的说你一句;你就恼了。你说我没有为你着想;你昧良心哩。我过去买房买地;人家说是搞剥削哩;就说是剥削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谁?这会儿我一天到晚思前想后;劳心劳神;人家又说是反攻倒算哩;就说是反攻倒算吧;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准?现在眼看黄土已经埋到我的脖子这儿了;我已经闻到土腥气了;就是受罪还能再受几天?我不是全为了你们吗;倒红口白牙地说没有为你着想!可是看看你;你平常说要为你爹报仇;叫你去干一件小事;你就不愿去了。你爹天天夜里给我托梦;说'兄弟呀!兄弟呀!我的仇你们啥时候才给我报哩!'我一醒就是一枕头眼泪。我还当孩子们有出息哩;不承想你早就把你爹的仇忘了……〃
说到这里;谢清斋用双手捂着他那个皱折重重的瘦脸;歪到躺椅上;张着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