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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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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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她叫什么?〃郭祥深受感动地问。
〃她叫徐芳。〃小刘说;〃人家是个提琴手。歌也唱得好听着呢!乍一听;那嗓门就像广播里的。〃
〃唉;〃郭祥叹了口气;难受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怎么能让她输这么多血呢!〃
郭祥把手伸在面前;久久地望着;好像要辨认出那个女同志的鲜血;是怎样在他体内流动似的。小刘送到他嘴边的一匙米汤;他也忘记喝了。
〃小刘;你能把她找来么?我想看看她。〃
〃行行;〃小刘一口答应着;〃你快喝完;我马上去。〃
小刘扫发伤员们吃完饭;拾掇了屋子;就跑出去了。不一时;就回来说:〃稍呆一会儿就来;她正在三病房给同志们拉小提琴呢。〃
郭祥只好耐心等着。他觉得等了好长时间;才听门外有一个非常清脆悦耳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小刘;倒是谁找我呀?〃
〃快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刘笑着说。
在照满阳光的细格窗门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的身影。
接着窗门呱哒一声;随着一股新鲜而凉爽的空气;进来了一个脸色红润、眼睛乌亮的女孩子。她梳着双辫;背着一把提琴。蓝色的大头皮靴上;沾了一圈积雪。
她微笑着;用乌亮乌亮的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屋子里出现了一刹那的静寂;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到来;仿佛使屋子里增添了某种欢悦的可是又不安的气氛。连郭祥这个一向活泼的、无拘无束的洋相鬼;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你;你是徐芳同志吧?〃郭祥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嘎子连长吧?〃徐芳学着他的口吻顽皮地说。一面伸出冻得红红的冰凉的小手去跟他握手。
屋子里的人们都笑起来。
郭祥没有料到;这位姑娘初次乍见;就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郭祥等她坐定;又结结巴巴地说:我非常感谢你。听说;你给我输血的时候;脸都变白了……我……〃
〃是谁说的?〃她用那乌亮的眼睛翻了小刘一眼;〃小刘;准是你说的;我什么时候脸变白了?〃
〃你;你当时……〃
徐芳立刻打断她的话;对郭祥说:〃你别听她胡嘞。我这么大一个人;抽这么一丁点儿血就变色了?……我要是个男的;打仗负了伤;我还要你们给我输血呢!可是……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睡了一宿觉;忽然间变成个男的有多好哇!在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同敌人一枪一刀地干;该多有意思!就是负了伤也多有趣呀!当然;当然;我又想;也别一上战场就打中我最重要的地方……〃
人们哄地笑起来。郭祥笑得嘎嘎的;因为震得伤口发疼;皱了皱眉头。
〃笑什么?〃徐芳认真地说;〃坦白嘛;有什么说什么嘛!〃
小刘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还打仗哪!……连臭袜子都不洗;穿脏了就往被子底下一掖;衬衣扣子掉了也不缝;也这么往怀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