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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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郭祥说:〃我看还是把你大娘喊起来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吃过饭;天也就亮了;再到你妈那儿去。〃郭祥执意不肯;老秀也就作罢;边走边说:〃小嘎儿;你可别拿老眼光看你大伯;咱家里生活可不像以前那么窄卡了。你大伯扛了几十年长活;还是光棍一条;如今总算有个家了。做点儿什么吃的也都便易。〃郭祥说:〃大伯;你几时结的婚哪?〃老秀嘿嘿一笑说:〃还不是土改以后!那年我就小60了;有人给我提亲;我想年纪这么大了;还闹这个不怕人家笑话?又一想;一辈子也没成个家;找个人总是进门来有个说话的;出去了有个看门的。这人是东庄的;比我小两岁;人身子骨不算强;有个气喘病;可是待人强;心眼不赖!〃
说着;来到村东一个栅栏门前;老秀轻轻架开门;两个人就走了进去。老秀叩着小东屋的窗棂说:
〃他婶子!你家嘎子回来了!〃
〃谁呀?郭祥听出是娘的声音。
〃我是老秀。你家小嘎儿回来了!〃
〃唉!老秀;你老诓我干什么呢?〃
〃这回可是真的!〃老秀嘿嘿笑着对郭祥说;〃你看;你娘还说我诓她呢!〃
〃妈!是我回来了。〃郭祥忙接上说。
只听屋里一声唏嘘;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乓地一声跌在地上。门开了;母亲穿着一个破蓝褂子;掩着怀走出来;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月色底下;郭祥看见母亲老了;鬓发白了。
老秀笑着说:〃他婶子;你看是诓你的不是!〃
母亲走到郭祥身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围着他转了两三个磨磨儿;又扳过他的脸凑近看看;看着;看着;一头扎在郭祥怀里啜泣起来。郭祥鼻子酸酸地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他婶子别哭了。〃老秀立刻劝慰地说;〃儿子多年不家来;家来了;这是大喜;你光哭反叫他心里难过。〃
母亲拾起衣襟;擦擦眼;收住了眼泪。
老秀又劝嘎子早点儿安歇;说过回家去了。
娘儿俩进得房来;黑洞洞的。母亲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原来刚才把灯碰落到地上去了。母亲拾起灯点上;又添了些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把灯拨亮。郭祥记得;这还是多年前那盏破旧的铁灯。
母亲忙着到院里抱柴禾准备做饭。郭祥把东西放在炕上;一看这座小东屋十分破陋。坑上只有一床粗布被褥。一个迎门橱;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还断了一条腿用砖头支着。外间屋有几个盆盆罐罐;一个郭祥幼年坐过的小板凳。郭祥心里疑惑;不知为什么经过土改;家里头还是这样。父亲也不见了;郭祥心头沉重;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母亲抱了一抱烂豆秸;坐在灶前点着了火。郭祥抢过去烧火;母亲不让;她说:〃孩子;你歇歇吧。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马不停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呵!〃
〃在外头不苦。有吃有穿;同志们在一块儿可乐和哩!〃郭祥安慰妈说。
〃唉;别哄妈了;八路军吃的那苦你当我不知道?〃
这时郭祥忍不住问:
〃妈;我爹哪儿去了?〃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因为一只死鹰;你爹让人硬逼着披麻戴孝;回来就病了半年;没有起炕。那场花费;把咱家的三亩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我打死你家的鹰;我赔你鹰;为什么就不依呢?还是你杨家大妈眼尖;人家是故意杀鸡给猴看;好显显他谢家的威风势派;叫穷老百姓乖乖听他的!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孩子;我早知道你在梅花渡藏着;我没有给你捎信;一来怕走漏了风声;二来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妈只要受得了忍得住;就不能让你知道……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八路军过来;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赶日本'五一扫荡';冀中地区变质;谢家就当了汉奸。谢香斋当了大乡长;谢家骧当上了警备队;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谢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谢香斋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拿着文明棍;在这街上一摇二晃;还跟穷人说:'我这肚子不盛粮食子儿;净酒净肉!'隔了两年;八路的势力又壮起来;攻据点;拿炮楼;这帮兔子王八才夹着尾巴跑到县城里去了。可是日本一投降;国民党一来;谢香斋又升了县长;谢家骧又当了什么剿共队长;还是不断出来'扫荡'。……〃
〃妈;那时候我们开到西边打顽固军去了。〃郭祥说;〃直到张家口撤退;我们才返回来。有好几回离家只有十几里路;想回来看看你;也没有时间。〃
〃那没有什么;孩子;也就从你们大部队过来;妈才算出了口气。你们来了个'一锅端';县城打开了;把谢香斋也拿住了;就是不小心;让谢家骧这小子蒙混过去跑了。这时候;咱这里正闹土改;闹翻身;群众就把谢香斋要回来处治。那天诉苦大会;到了好几千人。谢香斋绑着两只手;耷拉着头;这会儿他可不威风了。你杨家大妈头一个跑到台上;一边哭;一边说;全场几千人没有不掉泪的。说到痛处;你大妈刷地把怀解开;大家看到她那胸脯紫乌乌的;奶都抽抽得看不见了。大妈指着怀说:'谢香斋;这是你用大把香烧的不是?'谢香斋说:'是。'大妈又说:'这是你用红烙铁烙的不是?'谢香斋低声说:'是。'大妈上去两个嘴巴子;说:'谢香斋!我扒了你的皮;也不能解恨!'群众一齐喊:'打死他!!!''打死他!!!'你爹这个老实头儿;窝囊了一辈子;从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这回也上台去了。提起修鹰坟这事;说不上三句;一口气没上来就昏倒了。你杨家大妈大声对大家说:'乡亲们!这鹰坟是谢香斋看着修的;今天得让他看着我们把它平了。他修这坟;不光是欺负老绵;是杀鸡给猴看;是镇压咱们贫农!是叫咱们贫农看的!今天我们不平了它;就不算翻身。'群众吼吼着:'平了它!!!''平了它!!!'人们回去拿了铁锹;推着谢香斋;可街筒子朝鹰坟那里涌。孩子;那鹰坟就在咱村西不远;平时妈出来进去都绕着走;为的是一见它;就气得浑身打战。妈在人堆里挤着;涌着;就是掐不死他;也得咬他两口。等妈挤上去;坟也平了;那畜类也叫大伙打死了。妈砸了他两砖头;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你;总觉得没有出了这口恶气。妈坐在那里;哭了好大一阵……〃
〃妈;〃郭祥说;〃这些情况;我在外头也陆陆续续听人说过;就是我爹的事;人们都瞒着我。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死得好惨哪!〃母亲又落下泪来;沉了半晌才接下去。〃土改时候;村里看咱家是赤贫户;分给了咱家九亩好地;一头黑母牛;谢家的三间东房。还有一个小箱子;一个大红立柜。你爹再一也不用背着磨石板凳东村串西村了。你妈17过门;什么时候见他;都是耷拉着头;哭丧着脸;这会儿也有了笑模样儿。人也爱干净了。有时候还帮我扫扫地;抹抹桌子。有事没事;都到地里转几遭儿。那条大黑母牛;成了他的心尖子;我说给它搭个牛棚;他老是牵到屋里;怕把它丢了。在谢家东屋里住了几天;想起以前受屈的事;还是心里不痛快;你爹跟我商量了一下;就把东屋拆了;在咱老庄户那里翻盖了三间铁桶似的北屋。使咱那旧房的土坯也修了个院墙。那工夫;你爹贪早恋黑;丢下这就是那;一天价忙个没完没了。我怕他累病了;他总说:'干这么一点儿活;哪就累着了?〃那年收成也好;咱家里就有了存粮;还添了好几床被窝。妈从来没过过这种舒心日子。
〃那时候;别的县城解放了;可是新城县还没解放。你知道;这县城四面是水;铁杆汉奸王凤岗;就凭仗着这个地势跟咱作对。谢家骧又逃到这里;成立了还乡团。等野战军走远了;就瞅空儿出来烧杀。有一大早起;咱们这大黑母牛快下小牛了;你爹找了一只旧鞋正忙着准备;外面嚷嚷着敌人来了。我们跟村里人就慌慌促促往村南跑;在野地里藏了起来。你爹老惦着那个母牛;急得什么似的。天晌午错了;远远看着敌人往西走了。你爹提着那只旧鞋就要家走。你杨家大妈拽住了他;说谢家小子心毒手黑;诡计也多;不知道玩什么把戏;还是等等再说。他听也不听。我上去拦他;他一甩手:'把小牛糟蹋了;你就乐意了!'说过;就往村里走、果然呆了不到一顿饭工夫;敌人就卷回来;村里就响起枪;起了火。我知道事情坏了。等下晚我们回到村里;看见咱家和几户贫农家的房都点着了;你爹给人家弄了个开膛破肚;把心肝挂在树上;鲜血泼了一地;树身上还贴了一个条子:'郭老绵;请你翻身去吧!'……孩子;这就是那个谢家小子干的……〃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那满是尘土的风箱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也停住了。
〃那谢家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郭祥问。
〃听街上人说;咱们解放天津把他拿住了。他就装成当兵的;补在咱们部队里;不久就跑掉了。有人说他逃到了台湾……〃
'他家还有什么人?〃郭祥又问。
〃他娘那个刁婆子还在村里;谢清斋的老婆死了;他们就在一起不清不白地混过。谢清斋的小子谢家骥;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侄女叫俊色……〃
〃谢清斋那坏蛋;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这人和他哥不一样;是表面好;内里坏。他哥是见穷人一说话三瞪眼;他是见穷人又说又笑;还打个哈哈。听说那修鹰坟的事;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一两年;在村里装得很老实。出门请假;回来汇报;屁大一点儿事;也故意到干部那儿请示。可是自朝鲜打起来;腰板又挺起来了。〃
〃他有什么表现?〃郭祥警惕地问。
〃什么表现?走在街上步子慢慢的;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对;过去他从不看咱们的报;这几个月专门订了一份报;钻在家里看。他暗地里说:'朝鲜打成了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要过来了。'昨儿后晌;他还到咱家来;把咱那个小红箱子拿回去了。〃
〃什么?〃郭祥惊讶地问;〃什么红箱子?〃
〃就是土改咱分他家的那个小红箱子;不大;上头描着金花儿。这是房子着火时候你金丝嫂给我抢出来的。那谢清斋一进门就瞅住它说:'嫂子!这小红箱子我看放到你这儿也没用;你看落的这土!都快变成土疙瘩了。我拿回去擦擦;给你侄女盛几件衣服。'说着;就端起要走。我说:'那可不行;这是俺家分的。'他边说边走:'什么分不分的。嫂子;如今这世界可是不平和;这脑瓜儿还说不定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咧!'说着就把小红箱子抱走了。〃
〃他这叫夺取胜利果实!〃郭祥愤愤地说;〃你跟村里反映了没有?〃
〃我还没讲哩。〃
〃我明天找他。〃
〃你可别打人!〃母亲警告他说;〃你杨家大妈;是党里支委;你有事先跟她商量商量再办。〃
〃妈;你别把我当小孩看了。〃
锅开了。母亲在一个瓦罐里摸了半响;只摸出一个鸡蛋。她叹了口气:〃你看我这记性!昨儿晌午我才把小半罐鸡蛋换成盐了。多年不回来;想叫你吃个荷包蛋也吃不成。〃
郭祥见母亲又有些难过;忙说:〃妈;把它冲了喝吧;我喜欢冲的!〃
母亲把那个鸡蛋打了;冲了满满一碗端过来。
郭祥从包里取出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