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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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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得人老是擦汗;可是它却慢下来;还没有赶到打尖的地方。赶车人由它走着;尽管人们催促;赶车人可有赶车人的主意。

    这车上原有六名旅客;中途下去了两个;还是很挤。车尾上用绳子煞着高高的行李卷儿。小青骡子的料袋子;带着长绳子的小水桶;也在那里系着。车厢里两个妇女一个孩子就占满了。我们的主人公;坐在车前面;两条腿在车下不住地悠打着。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他卷了一支大喇叭筒纸烟;含在嘴里;正在同人们亲热地谈话。因为天气热;他解开了军衣扣子;敞着怀;手里拿着军帽;露出一头浓发。他个子不算太高;但显得十分灵活敏捷。那一双眼睛;流露着坦白、直爽、快活;甚至还有一点顽皮孩子的神气。他同人们好像没有一点隔阂;跟那个抱孩子的妇女叫大嫂;跟那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大妹子;很快就混熟了。

    〃同志;你是哪村的?〃姑娘问他。

    〃凤凰堡。〃

    〃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有爹;有娘。〃

    〃出去年头不少了吧?〃

    〃有个几年子了。〃

    〃我舅舅也在部队里;我这次去瞧他了。〃姑娘接着问;〃你在部队里做什么工作?〃

    〃你猜猜看。〃

    姑娘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说:

    〃你是个通讯员吧?〃

    〃哈哈;你猜对了。〃

    他嘻嘻一笑。真的;在哪儿驻军;房东没有不把他当成通讯员的。部队一驻下;他在炕头上两条腿一盘;就同老乡家长里短地扯起来。满口婶子大娘叫得真甜;那些穷苦人眉开眼笑。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同那些通讯员差不了几岁;又常同战士们滚蛋子;一时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等到部队集合起;他站在100多人队列前讲话;这才知道他就是连长。

    花轱辘马车慢悠悠地走着。路两旁;高粱穗又大又红;密密地排列着。满耳都是高粱叶哗哗的响声和蛐蛐的歌唱。当小青骡子的蹄声临近时;蚂蚌蹦跳着;展翅飞到远处。蛐蛐的歌声也停了。等到车轮过去不久;它们又唱起来。

    〃快醒醒吧;天下雨了!〃姑娘忽然向那个赶车的身上拍了一下。原来他正抱着长鞭子打盹;小青骡子探头揪着高粱叶;车停下了。赶车的揉揉眼;轻轻地挥了挥鞭子;车又走动起来。

    这一带;路两边都是高粱地。冀中土地肥美;庄稼人种地贪馋;地边儿紧挨着车道沟。大车走到这儿;就像钻进一个没有头的长胡同;碰得两边的高粱叶哗哗地响。不断有一两枝高粱;被风吹得垂着红穗;斜倒在路上。小青骡子走走停停;老是把头向两边探着;车已经走得越来越慢。

    〃你看把孩子热的!〃那位大嫂用手给孩子遮着阴凉;对姑娘说;〃来凤;你催催赶车的大哥快一点儿吧!这样天黑能到家吗?〃

    〃我保你吃饭以前赶到!〃赶车的打着喜诨。

    〃嘻!你看你多会耍嘴!半夜赶到;不也是吃饭以前到家吗?〃那个叫来凤的姑娘说。

    人们笑了一阵。赶车的还是不慌不忙。1950年那个时候;在冀中平原上;就有些富裕中农看上了赶脚这行买卖。地里活雇上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他们赶一趟脚倒挣钱不少。这样倒腾两三年;就能买房置地。这匹小青骡子;就是赶车人的心尖子;他怎么肯累着它呀!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忽然笑了笑。他把包袱上系着的小桶悄悄解下来;用孩子的小褥子一盖;就挤挤眼说:

    〃赶车的;你那个给牲口饮水的小铁桶怎么不见了?〃

    〃啊?〃赶车的扭过头来;〃糟了!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我刚才还见着哩。〃

    〃过那棵大柳树的时候还有吗?〃

    〃有。〃

    〃那;掉下的工大不算大。〃他把鞭子递过来;〃麻烦麻烦;你替我赶一会儿;我去找找。〃

    〃那你可得买包烟请请我!〃

    〃行!行!〃

    赶车的一踊身跳下车向后跑去。车上的姑娘媳妇拼命地忍住笑。鞭子换了主人;乓乓两声脆响;虽然并没有挨着小青骡子;但它已经觉得马虎不得;立刻丢下高粱穗子走得起劲了。蚂蚱飞溅着;烟尘腾起;姑娘媳妇咯咯笑着;很快就赶出了十几里;在预定打尖的村庄一家小饭铺门前停下了。

    等赶车的满头大汗赶回来;这位年轻人正用小桶给牲口饮水哩。他摸出烟荷包;递给赶车的说:〃你看;车也给你赶到了;小桶也给你找着了;也不让你买烟;来;先抽我一锅吧。〃逗得姑娘媳妇又笑了一阵;姑娘笑得弯着腰;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这时只听店里有人喊道:

    〃那不是嘎子吗?嘎子!〃

    大家扭头一看;只见小店里走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腰里系着水裙;肩上搭着手巾;赶过来用两只手摸着年轻人的手说:〃嘎子!你回来啦!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呗?〃

    嘎子哈哈大笑说:〃烧饼老王;忘了你可就没有烧饼吃了。〃原来这人做的烧饼方圆三五十里出名;就得了这个绰号。

    老王拉着他笑了一阵说:〃快进来歇着!嘎子;这些年你钻到哪儿来着?这街上的人老念叨你;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我们的嘎子哪儿去了!〃

    大家到小穿堂屋坐下。赶车的问:

    〃他是哪个嘎子?〃

    老王眉毛一扬说:〃你这人真糊涂!坐你一路车;还不知道车上的大哥是谁!他就是那个烧炮楼、打汉奸、捉日本鬼子的嘎子呗!还有哪个嘎子?〃

    〃哟!他就是嘎子!〃那个媳妇惊讶地说;〃早就听人说嘎子长;嘎子短;我老想看看他那嘎样儿;这回说了一路话;还不知道是他!〃

    〃他刚才还说自己是个通讯员呢。〃姑娘用指头点着他说;〃怪不得人叫你嘎子;你真嘎呀!〃

    〃嘎不嘎;反正把我摆弄得够呛。〃赶车的擦着汗;气喘得很不匀实。

    老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把脸一抹哈哈大笑着说:〃人的心眼儿是七十二窍;他这心眼儿三百六十窍也多;连日本鬼子都斗不了他;你还斗得了他?〃

    姑娘说:〃听说你扮新媳妇拿了大李村的炮楼;你是怎么装扮来着?〃

    嘎子只是笑。

    〃光龇着牙笑哩;你可说呀!〃姑娘又催。

    嘎子嘻嘻一笑说:〃那一回;我们政委给我借了个大花褂子;还有四两粉。大花褂子我倒是穿上了;就是那粉;我搽了半夜也没搽白;弄得我困得不行。第二天在轿里;我抱着一挺机枪睡了一小觉;就走到了……〃

    姑娘咯咯地笑着;又问:

    〃那年;听说在这铺子里也打过一仗?〃

    老王正给大家做面条;小铁勺儿叮当乱响。这时扭过头来说:〃你就别提了;差点儿没叫他把我吓死!〃老王顺手一指;〃那回嘎子就在这个地方坐着;他正端着碗冬瓜汤喝哩;我眼一扫;从对过来了一个日本兵;一个特务。把我的脸都吓白了。嘎子手疾眼快;把我那脏水裙一束;拿起抹布就抹桌子。那两个家伙一进门;嘎子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说:'太君的请坐!'那两个家伙坐下了;我才'放了心;就给那俩家伙张罗吃的。谁知道那个特务眼尖;浑身上下老是打量嘎子。嘎子正端着两碗汤走上去;那个特务突然说:'你是什么人?'嘎子说:'我是跑堂的。'那个特务说着站起来就要搜他;我心想坏了;可是嘎子嘻嘻一笑;说:'别忙;你先喝碗汤吧!'说着他把两碗滚汤兜头泼过去;烫得那两个家伙怪叫;正要掏枪;嘎子那把大净面盒子已经逼住了他们:'不许动!'……哈哈;他在我这儿喝了一碗冬瓜汤;捉了两个俘虏。可也真把我吓死了;好几天我心里还扑腾。〃

    〃别说了;老王。〃嘎子说;〃那时候;你呀;就怕在你这小铺里打仗。〃

    〃那也难说。〃老王说;〃我这政治觉悟是不高;可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个小铺子吃哩!你在这儿一打;我这饭碗就得叫你踢了。可是你们也没少打呀!别人专爱在僻静地方躲着;夜里出来打;你倒好;专爱找热闹地方。你说说这明月店每逢大集;你哪回不来?倒是也沾了你的光;那些汉奸特务收税的;到底来混闹的少了。〃

    大家扯了一阵闲话;汤面、烧饼已经端上来了。大家匆匆吃过;付了钱;走出门外。

    这时候;小青骡子也吃饱了。它是在街上吃的;面前摆着一条长凳;上面放着半筐青草;不用说;它早已习惯了这种打尖方式。

    大伙上了车。听说嘎子回来了;有不少人挤到车前来看。弄得嘎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着说:〃我是新媳妇吗?你们这么看我?〃

    〃嘎子;你比新媳妇还希罕哩!〃一个老头笑着说。

    〃回去吧;乡亲们;有工夫再来看望你们。〃

    那辆花轱辘马车已经开动;它又滚动在那高粱叶像流水一样哗哗响动着的平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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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笛
 
 
    离开明月店;走了30多里;前面就是梅花渡。那个姑娘和媳妇兴奋地说:〃可到家了!〃马车赶过堤坡;就看见了大清河。太阳已经平西;那一湾满荡荡的绿水;抹上了一层红色。对岸那棵老柳树上;系着一只木船。旁边有一个纸烟摊子;散坐着几个人。卖纸烟的正在晚风里收卷起他那白色布篷。

    大伙下了车。赶车的摆着手喊:〃老波哥!快摆过来吧!〃

    只听对面说:〃老亨!你捎来好东西没有?〃

    〃我可养活不起你们这帮大肚小子。〃赶车的和对岸那几个人笑骂着。

    说笑间;船撑过来了。撑船的和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花轱辘马车上了摆渡;小青骡子单另由赶车的牵着;人们坐好;船就开动了。

    过了河;大家随意付了渡钱;船家也不争执;只是对赶车的说:〃老亨!你这人是光吃不拉;小心撑破了肚子。〃赶车的打着哈哈。原来他来往过路熟了;也不拿渡钱;只在逢年过节带来一瓶半瓶酒;算作报酬。

    进了梅花渡大街不远;姑娘和媳妇就嚷:〃停下吧!到了。〃嘎子用眼一扫;这一带都是一色青砖瓦房;占了小半道街。嘎子问:

    〃这不是许家大院吗?〃

    〃是呀;〃来凤下了车回答说;〃现在我们就在这儿住呢;是土改时候分的。〃

    〃怎么院墙不见了?〃

    〃你说的是花垛口大高墙呀;早就拆了。几十家进出一个大梢门;真别扭;咱们又不防穷人;也不要他那个势派!〃

    〃门口那眼井呢?〃

    〃你眼花了;那不是吗?〃来凤顺手一指。

    原来那眼井就在眼前。水井旁边有一大块青石。嘎子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激动;背过脸去。临分手时;那姑娘叫他嘎子哥;那媳妇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见……

    出了梅花渡大街;这辆马车就滚动在迷离的月色中了。真是最快活的人也害怕孤独。嘎子顺手扯了一片高粱叶子;卷着卷儿;望着在夜色里微微发白的路。13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黑夜;那个11岁的嘎子;光着小黑脚丫;从家里逃出来;走的不就是这条路吗!在刚才那块大青石上哭的;不也是他吗!想起这段辛酸的往事;嘎子把那片高粱叶子扯碎了;滴落了一滴晶亮的眼泪;因为夜色的掩护;没有人知道……

    1937年春季。一个大风天;又黑又瘦的小嘎儿;正爬在一棵高高的榆树上去捋榆叶。树底下放着他的小棉袄和一双小鞋。他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开花棉裤坐在树杈上;两只小黑脚丫在下面搭拉着。树枝上吊着小篮子;风一吹;小嘎子和他的小篮子就随风摆动。他愉快地捋着榆叶;还不时地唱一两句小戏。

    他的伙伴小堆儿在另一棵树上。树底下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小破花袄;在那儿挑野菜。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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