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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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邬中像发现了秘密似地注视着徐凯说,“你大概是面临什么不幸吧?要么就是已经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难题?再不,你是担心陈政委……?”
“要是陈政委突然倒了,我就复员。”
“你那么天真?真像个小孩子,没有一点理智,我担心你还会自杀呢!”
“自杀倒不至于。”
“到了那个时候,你想复员也不行,你了解情况,能马上让你复员吗?要复员可以,先得参加一段斗争,把他打倒了你再走,像我现在这样。”
“你做了复员的准备?”
“我?不知道。”
邬中再不说话了,他感到今天已经说得太多,又违犯了自己的禁忌。“言多必失”,这是他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的座右铭,当然是偷偷放在心里的座右铭,不敢真正贴到办公桌上。他也有他的矛盾,一方面要规定自己尽量少讲话;同时又有很多最新的心得很想能有机会同别人交流交流。有时,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受到某种诱惑和启发,就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些来,但这些流露出来的部分大都是非常肤浅的和经过了修饰的。在他心里,还有一个保险柜,钥匙已经化成铁水了,绝对不能打开,那里面藏的究竟是一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认为,保险柜不仅是他一个人有,就连那在他看来是天真幼稚的徐凯,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保险柜吗?今天他提出的感情问题,很可能就是从保险柜缝里露出来的一张纸角。他觉得,所不同的是,各人心中的保险柜用处不同。有的人把东西藏进保险柜,准备沉到海底去;有的人把保险柜里的图纸付诸实施;还有的人犹犹豫豫,缩手缩脚,想用又不大胆用,最后等于不用。他自己是属于付诸实施的一类,心中既然藏着宝,就要让它发挥作用。沉海的是蠢人,犹豫的是庸人,只有能付诸实施的人才是英雄豪杰。
徐凯坐在沙发里,将背部、头部和双手都贴紧在沙发的各个部位。这种坐的姿势同陈政委在伤脑筋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他并不是有意模仿陈政委,而是不知不觉就坐成了这个样子。当陈政委在的时候,这种姿势不会在他身上出现,只有当政委不在时,思想和精神处于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此时邬中不讲话,他也不讲话。他没有想到什么保险柜的问题,而是在继续追赶着奇妙的感情姑娘舍不得放手。感情是一个女妖,是具有无限诱惑力的妖化美女,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让你看清她的面目,只让你看见背影。那背影无论怎样形容其婀娜多姿也不过分,具有看不见的神力、魔力,吸引着你丧失自制的功能,孜孜不倦地追赶着她。你总想看清她的面孔,但你永远也追不上,永远也看不清。她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讨厌,这么害人,令人陷入痛苦和陶醉。有人认为只有男女相恋的感情才是这样,其实大不为然,还有许多种感情,何尝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对于后代有感情,就不会有人植树了;如果不是对于真理有感情,就不会情愿抛头颅、洒热血了。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没有感情呢?他与感情是两块同极对置的磁铁吗?磁铁也只有在同极对置的时候才能相斥,把其中一块调过头来也同样会吸引到一起。邬中是反对感情的,究其实,他难道真是没有任何感情?也许他对同志没有感情,对人民没有感情,对他的父母兄弟可以没有感情,对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妻子也可以冷漠无情。但是,所有这些无情都有它的反面,不爱大家就是因为太爱自己;不爱人民就是爱着人民的敌人;不爱美好的事物就是正在迷恋着丑恶的事物。每个人都离不开感情的纠缠。与其改弦易辙去追求邬中的感情,还不如继续保留徐凯的感情。爱一爱他人吧!总比光爱自己好些。徐凯决定我行我素,不被邬中牵引。
对坐无言是难堪的,邬中决定暂时离开这里,约定过一会儿再来。
他走后不久,陈政委回来了,徐秘书密切注意着他走路的动作,如果他心里轻松愉快,那只空袖筒是会摆动的,如果空袖筒直垂着不动,就不要问政委心情如何了。政委走进门,空袖筒底下像吊了一个铅球一样,这铅球因为在心里装不下,分了一部分放进袖筒里。
“什么时候了?”政委第一句话是问的时间。
“九点半了。”徐秘书看看表说。
“我去了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是六点半去的。”
“邬中没有来吧?”
“来了,又走了,等一会儿还会来的。”
徐秘书接过政委手上的皮包,自己拿着,待政委坐下以后,他也在床沿坐下,正要开口问问情况,政委先说了。
“我上当了!”他眼睛发呆地望着前方说。
“……”徐秘书要问的话没有问出来。
“被人家耍了一顿。”
“谁呢?”
陈政委摆摆手,表示叫秘书不要插嘴,他要一直说下去。
“我把文工团范子愚他们交来的材料送去,人家看了,退回给我,说这是保守派搞的。保守派,要保彭其,才把这样的材料送来。我问他们掌握了一些什么材料,他们只是笑,笑得不诚恳,像拿我开心一样。”
“您把彭的失踪,党委委员坐等开会找不到批斗对象这些情况都汇报了吗?”
“汇报了。人家听了也是笑,我不晓得他们笑什么,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回送给人戏弄。戏弄完了,我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只看见人家笑,我一点也笑不起来,好像是……我洗脸没有洗干净。”
“他们肯定得到了重要材料。”
“谁晓得!”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谁晓得!”
“一定有人搞鬼。”
“谁晓得!”
徐秘书苦苦思索,陈政委默默无言,过了一阵,政委打断了秘书的思路。
“有开水吗?”他问。
“刚送来的。”
“替我泡一杯浓茶吧,我不想动。”
秘书马上去泡茶,但心里还在想着复杂的问题,竟把开水倒多了,漫出了杯子。他泡好茶,端给陈政委,又去找了一块抹布把桌面揩干。
“是文工团捉弄我们了?”徐凯提出猜测。
“他们要这样搞做什么呢?”
“是啊,”秘书同意说,“他们斗彭斗出了成绩应该大肆张扬,应该让兵团党委知道,因为最后决定他们命运的还是兵团党委,瞒着党委,弄些假材料来哄党委,这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们有两种材料?有用的直接送北京,无用的拿来哄你陈政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野心太大?是报复你陈政委?”
“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
“是啊!他们实在没有必要。”
陈政委喝了一口茶,又喝一口茶,看看杯子里的茶叶,放下杯子说:
“小徐,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您不是多疑,是太相信人,太老实了。”
“可是最近我起了疑心。”
“疑心什么?”
“我们兵团好像有一个地下党。”
“地下党?”
“就是讲,除了公开的党委以外,还有一个不公开的领导核心。”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是非组织活动。”徐秘书禁不住愤慨地说,“要查明,取缔,采取组织措施,坚决打击!”
“嗨嗨!”陈政委苦笑着摇摇头,“你太简单了!现在的事不能拿平常的老规矩来看,就比如地方上的文化大革命,各级党委都瘫痪了,书记歇凉了,委员参加群众组织去了,但这个革命还是在党的领导下搞的,这不奇怪了?平常来看,这不合道理,现在来看,这是正常的,因为……”他没有说出来。
“这是地方上的事,我们是军队,军队的党委还没有垮。”
“军队跟地方,情况有点不同,道理都是一样,有一个大道理在管住这一切。”
“地方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领导,我们军队里搞出另外一个地下党来,是谁领导的呢?”
“你晓得他没有人领导?没有人领导,他怎么能直接把东西捅到北京来?谁跟他接头?谁认他的账?没有人领导,他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叫我们开不成党委会?”
“这样的话,把党委解散算了!”徐秘书愤愤不平。
“不要充好汉,”陈政委规劝徐秘书说,“不要讲这样的话。我在那里被人家耍笑,你怕我心里不火?有火也要罩住,冒不得的。你以为你是马克思主义,你以为你党性很强,那是你自己以为,别人不承认。”
“我要不跟着您就好了,”徐秘书使着性子说,“那我也到地方上造反去,自己创立一种主义,当头头。”
“乱讲!”
徐秘书只得不说话了,又给陈政委添了一点水,自己一不爱喝茶,二不会抽烟,白白地坐着,时间很难磨,只得还是找句话来说。
“他们到底得到了一些什么重要材料呢?”
“不晓得。”
“又要瞒着您,又要叫您来参加斗彭,这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嘛?”
“不会总是瞒着我的,瞒了今天,明天就不瞒了,明天要我参加斗彭,什么都会晓得的。我还是斗彭那个组的组长呢!”
“要您当组长?”
“组长,木脑壳组长,主持一下会议,怎么斗法,他们有一整套计划,不要我管。”
“那也好,就当个木脑壳组长吧!”
“不行!讲了,要我在斗彭当中接受考察。”
“您带来的材料是保彭的,这个考察肯定不及格嘛!”
“是啊,怎么能及格呢?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考及格呢?嗓子大一些?多骂他几句娘?多喊几句‘你不老实!不老实’?这样能及格吗?”
“把我也难住了。唉!”
年轻的秘书能给陈政委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他当然不行。陈政委只好不为难他了,他准备今夜基本上不睡觉,以便好好想一想。但思路很难集中到怎样接受考察的问题上去,一静下来就容易想起彭其,想起彭其和自己的关系以及目前的难堪处境。他自言自语道:“要我当组长斗彭其,那些干将算是我的部下,我要服从他们,又要指挥他们,还要受他们监视。他们要杀他,要借用我的刀,刀把上写有陈镜泉的名字,要亮给彭其看。……这是什么考察?大概对我的考察就是这个,看我同情他不?看我跟他暗送秋波不?看我一刀斩得干脆不?就是这样,这就是对我的考察,并不要我拿出什么像样的炮弹来,他们已经有了,大概足够了。我的任务就是这样,这个任务比送炮弹还难。我会经不起啊!经不起啊!太重感情啰!……”
“政委,”徐秘书接着他的自语说,“我为您出不了什么主意,心里只想分担一斤一两,用不上劲,但是我还是想用一点劲试试看。刚才您没有回来以前,我同邬秘书谈了半天的感情问题,他的理论对您可能有点用。我问他,彭司令员倒了,他为什么能一下子就把界限划得那么清楚,他回答说:‘这有什么奇怪呢?这样的事又不是我开的先例,我们生活在这个年代,这个年代的特点就是这样嘛!你难道还是孔夫子那一套?有些人之间是共事多年的战友,彼此都曾经有过非常信赖的关系,一旦发生了大是大非的矛盾就决不留情面。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因为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大事。’他能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