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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郭沫若小说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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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人的后头,行路是很缓慢的。他们约摸走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将近要到茶巷了。瘦苍止住脚,叫嘉华引他们到东大池去,他到茶巷去寻人力车来再往太湖。
 ——“东大池?是什么名胜地吗?”爱牟忍不住向嘉华发问了。
 ——“这里有一家别墅,是我们去年替你找就的。去年我们几次写信给你,叫你来你总不来,现刻还空着呢。我们去看一看罢,你看了定会满意。”
 去年爱牟回国的时候,本打算不住在上海,想在邻近的乡下卜居,以便从事著作并领略些江南风味。嘉华们听了,便邀他往无锡。但是无锡他是到过的地方,三年前失望的经验使他生了戒心,所以终竟没有放下决心。在再将近一年,无锡他不曾来,别处他也不曾去,蛰居在上海市中使他从前的计划归了泡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能不折回日本去了。这是他失败史中的一页,从此不能扯去的一页!
 瘦苍走向茶巷去了,四人改途向北,折入田地中的一条支路上去。路直趋山麓,走不多远有小学校舍一间,校门都是严闭着的。转过校舍后现出一面溶溶的大池,池水碧绿而不能见底。池形如象倒打一个问号一样,在撇尾的一点处,一座大理石的洋亭,是两叠两进的结构。亭下有石槛临池,左右有月桥,下通溪水。池之彼岸有松木成林,树虽不古而幽雅成趣。三面环山,左右形如环抱。爱牟和芳坞尼特都惊异了起来。
 ——“啊,有这样好的地方!”
 ——“有这样好的地方!”
 ——“这简直是世外桃源了!”
 冷静的嘉华引着他们只娓娓地细说:“这儿听说是前年才开辟出的,只有一个老人留守。我们在无锡住了五年,一直到了去年我们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地方。同学们都不知道,有的只说是荒凉了一点,但我们来看时全无荒凉的感觉。我们满心以为你们会来,把交涉都办好了,只要你们一回信,便请校长作函介绍,立地便可以居住的,留守的老人也非常欢喜,他以为他可以不寂寞了。”
 沿着池东一直走过月桥,便走到别墅的区域。沿途有新植的梅花,已经开放。爱牟一路吮吸着梅花的清芬,静聆着流泉的幽韵,他的一心好象起了几分出尘的逸想,而他的一心又涌上了无穷的懊丧。“去年为什么要辜负朋友的盛意终竟不肯来呢?我真是作孽自受!……”石亭后面是一面草场,草场尽处便是一列三间的住宅。住宅的形状颇类庙字,屋浅无楼,结构本不甚美好,然而四方的风物也尽足补偿它的缺陷了。住宅右手还有一带翼房,留守的老人正在门前织履。
 石亭拥立在假山石上。底层前为空阁,后为石窟。上层前为平台,后为亭屋。平台三面均有石栏。正中有圆形石案,有石凳环绕,登台一望,全池景色尽在眼中。风声鸟声,松声涧声,凝静之中,时流天籁。坐在这台上负暄,坐在这台上赏月,坐在这台上读书,坐在这台上作文,坐在这台上和爱人暖语,坐在这台上和幼子嬉戏,……这是多么可乐的情事哟!每当风清月朗之夜,清友来游,粗茶代酒,洞萧一声,吹破大千的静秘;每当昼情午倦之时,解脱衣履,沐浴清他,翡翠双飞,重现乐园的欢慰;或则大雨倾盆,环山飞瀑,赤足而走,大啸呼风;或则浓雪满庭,天地皜素,呼妻与子,同做雪人。啊,这是多么理想的境地哟?——但是,唉,但是,在爱牟现在是不能办到的了。他坐在平台的石栏上只自深深忏悔:“啊,我是被幸福遗弃了的囚人,我的妻儿们都是被我牺牲了!”
 嘉华劝他们今年再来,芳坞和尼特都主张立刻搬来,轮流居住,只是爱牟的心中填满了一腔的悔恨,他不愿意再和幸福相邻,他只愿在炼狱中多增加些苦痛。苦痛是良心的调剂,苦痛是爱情的代价,苦痛是他现在所应享的幸福了。他赞成芳坞和尼特迁到此地来,而他终愿独留上海。
 天色已渐渐移入晚景了,四人辞别了亭台,从池子西边走去,远远望见瘦苍已经回来迎接他们了。他们匆匆转上大路,改乘人力车先到太湖,路过梅园时还有很多人出园,及抵湖畔时,游人已经绝迹了。
 太湖的风光使爱牟回忆起博多湾上的海景,渡过鼋鼍岬后,他步到岬前的岩石下掬了一握水来尝尝它的滋味,但是,是淡的。——“多得些情人来流些眼泪罢,把这大湖的水变成,把这太湖的水变成泪海!啊,范蠡哟,西施哟,你们是太幸福了!你们是度过炼狱生活来的,你们是受过痛苦来的,但在这太湖上只有你们的笑纹,太湖中却没有你们的泪滴呢。洞庭山上有强盗——果真有时,我想在此地来做个喽罗。”
 太阳快要坠落了,湖上的七十二峰,时而深蓝,时而嫩紫,时而笼在模糊的白霭里。西天半壁的金光使湖水变成橙黄,无人的鼋鼍岬上已弥满着苍茫的情调。他们被船夫催促,只得又渡回岸来。走到梅园的时候,长庚星已经琳琅地高悬在中天了。
 ——“这样的梅花有什么探赏的必要!梅花关在园子里面,就好象清洁的处女卖给妓院了的一样。”
 爱牟在黯淡的梅花树下只仰头看望星星,旁边嘉华说道:
 ——“啊啊,大犬星已经出现了。大犬星下正南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那怕是南极老人罢。”
 爱牟这样答应嘉华,但他却远远看见一对男女立在昏茫的旷野里。女的手持着洋烛,用手罩着西北风,免得把烛吹熄,手指被灯光照透,好象一条条的鲜红的珊瑚。男的按着图谱,正在寻索星名,只听女的问道:
 ——“那北斗星下鲜红的一颗大星是什么?”
 男的把头举起来,看了一会又找寻图谱:“唔,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颗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个样子,少女总是淡淡的。”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带些笑意了。只见男的把她手中的烛光吹熄,两人在天星之下拥抱着了,紧紧地接吻着。……
 ——“爱牟!我们走罢,明天还要到苏州去呢!”芳坞和尼特瘦苍两人在园中各处游了一回走来呼唤爱牟,爱牟才从他的幻觉中回到自己来,他所看见的,只是四年前的他和他的夫人。
 ——“啊,走罢,嘉华,我们走罢。”
 五人同回无锡城外,在一家旅馆中过夜。谈到十二点过后各人都倦于一日的巡游,早沉沉地睡熟了,只有爱牟一人总是不能合眼。他夫人的棉衣今晚不能带来,他夫人的相片来时也忘记了揣在衣包里,这怕是他不能睡熟的最大的原因了。耿耿一夜,左思右想的仍不外是些追怀和后悔,他有时也想到他家中的父母,有时又想到索性到广东去从军,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死一些人,然后被一个流弹打死。假使朝鲜人能够革命,他又想跑去效法拜伦……一些无系统的思想,一直缠绕着他到天亮。
 他决心不再往苏州去了。十二点半钟,和嘉华瘦苍在车站上握手告别之后,芳坞和尼特在苏州下了车,爱牟一人便一直坐到上海。他回到上海后,又在他的斗室之中,过送着炼狱的生活了。

 1924年3月7日

 十字架
 住在上海的时候使你受了多少累赘,临行真是又劳苦了你不少了。我们不能不暂时离开你走,我是只有眼泪。临走的那天,天气还好,但从正午以后海便荒暴了起来,我是真正吃苦了。三个孩子都吐,和儿吐得顶厉害,但是第二天也就好了。我是连动也不能动,就好象死了的一样。到长崎的时候又是大风,雪是落得非常厉害的。到福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便在石川家里寄宿,T君也在那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石川家里只宿了一晚上,我们便到御虎家的楼上来了,楼居是很危险的,两天后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楼上一个人是不能住的,并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没法,冷得没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念到孩子们的份上,家后有菜园,有橘子树,觉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从我们住过的那家楼上不是可以望见的吗?在邻近有一家有园子的,便是现在所说的住家了。本想先问你后再定夺,但为儿子们设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为好一点的房子,所以一个人便决定了,虽是觉得太贵了一点。现刻虽还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后便想搬过去了。两天前吃饭是在石川家里吃的,太久了觉得对不住,从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饭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我们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是到此地来后什么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见。只有这一点好。孩子们都很欢喜的样子。
 我依然是寂寞,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样旋涌起上来。
 想写的很多,但没安定,随后慢慢写罢。
 今天刮大风,下大雪,冷得无言可喻。把佛儿背着,买了东西回来又煮饭,觉得很疲倦。
 别来不过才半个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经隔了一年的一样。
 移到这里以来,每天天气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气晴了,把三个孩子带着上街去买东西,走过电影馆的时候,孩子们说要看,便引他们进去看了。领着三个孩子看电影,真是再苦也没有的事呢。回来的时候,各人吃了一碗汤面。佛儿真个重起来了,背了半天,夜来身子痛得不能动弹了。
 回家来把门开开,又起火,又煮饭,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气侵人,彻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一种状态里面的。夜到深时也不能睡熟,孩子们因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还是只有孩子们好,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没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写的东西很多,但一写起来,这样也想不写,那样也想不写,结局是什么也不能写下去了。这是因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缘故。真的,我们的生活真是惨目!我们简直是牛马,对于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马,人是没有些儿同情,没有些儿怜悯的一样。我们的生活简直是一点同情一点怜悯都不能值得!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羡慕,他们只在被赋与的世界里面享着幸福过去。
 象我这无力的人简直没有法子。被赋与了的东西也被剥夺了,把持着了的东西也失掉了,我以后正不知如何。在心里留剩着的只有这么一点,女人到了三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迟了!我是只有这一点遗恨。孩儿的爹爹,我对你说,人生是怎样短促的哟!这虽是什么人都知道的事体,但是实际上浸润在身心的很少。
 我们走后你在上海生活是怎么样呢?
 不知道为何,只是这样被深不可测的悲寂恼乱着。从上海带来的点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时候,一个人取出来吃。每天每天,想起来的时候便吃,也把给孩子们吃。虽是稍稍顾惜着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枣也吃完了,什么也吃完了。
 这边百物都贵,贵得没有道理。小小的鲷鱼一匹也要两毛钱,孩子们一人不把一匹给他们的时候又不够。佛儿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风很大,简直不能外出。
 随后再写。
 爱牟夫人回日本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转来。起初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在这样摇曳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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