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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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女性的描写,也是很有意思的。《红楼梦》是封建男权时代,一部褒扬女性的作品,塑造了许多鲜活的女性形象。作为主角的金陵十二钗且不提,就是一些仅仅出场过几次的丫环、戏子,都非常有性格。这源于其对人性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精确把握。这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也能够见到。她笔下的女子,总是活灵活现,形象丰满。
另一点有趣的是,在《红楼梦》中,宝钗与黛玉两个角色,是两种完全美女性的极端。虽然宝玉最终倾心的还是黛玉,但宝钗未尝没有令他动心过。这在张爱玲的作品里,投射成白玫瑰与红玫瑰。同样是两个类型的女人,虽然不完美,却都有各自的动人之处。
张爱玲的文字,与《红楼梦》联系最密切之处,当属其悲凉哀婉的气氛。她与曹雪芹一样,都在寻找悲剧的根源。也许是人性的弱点,也许是时代大背景造成的无奈。张爱玲在早期塑造的人物多是有缺陷的,但《半生缘》的顾曼桢又从某种程度上否定了单纯的“人性弱点”会造成悲剧的观点。是命运,或者说,是时代,是整个人类的本质,造成了悲剧的诞生。这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才会让人感到绝望而苍凉。
张爱玲曾说,人生有三重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残缺的《红楼梦》,如同断臂的维纳斯一般,也有其独特的美感。但高鹗的续笔,让《红楼梦》显得庸俗了,这让张爱玲非常难以接受。她说:“《红楼梦》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户晓,与《圣经》在西方一样普及,因此影响了小说的主流和阅读趣味……我在美国中西部一个大学城待过些时,知道红楼梦的学生倒不少,都以为跟巴金的’家‘相仿,都是旧家庭里表兄妹恋爱悲剧。男生就只关心宝玉这样女性化,是否同性恋者。”
高鹗的续写,在张爱玲看来,是“跗骨之蛆”。可见其流毒之深,对《红楼梦》的文学性与美感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影响。
于是,在美国定居的张爱玲,花费了十年时间,作了一部考据《红楼梦》的《红楼梦魇》。《红楼梦魇》,这个名字听起来总是森冷的,让人不知不觉便打个寒战。不过,这也正是张爱玲的风格。
这个名字的由来,在书本的序言中有解释:“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红楼梦魇),有时候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 ‘我觉得这题目非常好,而且也确实是这情形………一种疯狂。”
这部书里,都是非常详尽的考究。就连周汝昌也不得不承认,张爱玲的记忆力好到可怕。张爱玲的考据,与严肃的学术考据又是不同的。《红楼梦魇》读起来并不干瘪,反倒很有趣、很活泼。张爱玲的行文,看起来似乎没有章法,她好像是在做一个猜心游戏。
她一面将那些自己觉得可疑的字句摘出来对比,一面猜测当年曹雪芹落笔时的想法,让人觉得看起来轻松容易。
张爱玲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张爱玲幼年时,《红楼梦》为她带来乐趣,给她文学的启蒙。它甚至无孔不入,钻入她的作品中。于是,在张爱玲笔下的那些故事里,人们能看到熟悉的笔调。那冗长而又不厌其烦的器物与风景描写,用得非常“险”却又巧妙的形容词。当然,还有“红楼式”的对话方式。有些对话,好似换一个人说,换一个背景,生生地就成红楼梦了。
而张爱玲,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这部她挚爱的小说。她花费了十年时间,写出了《红楼梦魇》。不深奥、不晦涩,试图让更多的人,去了解曹雪芹的想法。
对张爱玲来说,《红楼梦》毋宁没有结局,也不要一个让它变得“俗气”的收梢。
有道是:“绿蜡春犹卷,红楼梦未完。”
旗袍里的虱子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她是一个病人。她笔下的故事,总是凄冷的,没有温度,让人读了之后心里凉飕飕。她笔下的人,都是贪婪的,或者狡诈,或者肮脏,一个个被生活扭曲了的灵魂,在一座她用纸笔建造的虚假城市里狂舞。
张爱玲总是更擅长于从生活中发现丑陋与病态。有人说,心中有什么,见到的便是什么。张爱玲看到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面,是因为,她是一个病人………缺乏爱与安全感的病人。她追求物质,于是,物质为她织了一袭华美的袍,但生活的挫折,又如同寄生在袍子里的虱子,令人不得不忍受。
走在街道上,看到人来人往。人们或贫穷,或富有。他们脸上写着人生百态。不过,这百态大多被麻木与虚假的笑所掩盖。人们戴着假面,穿着袍子。只有在寂静无人时,才会撩开袍子的一角,看看袍里的虱子。
张爱玲永远是抱着双臂,带着疏离的笑容在一旁冷冷注视。那些生活中的琐碎与腐坏片段,她经历过,她从中获得了终生难以忘怀的痛苦。于是对那些同样受着苦的人,她没有怜悯。她是一个无情的记录者,只负责写下来,客观地描写出所有细节,鲜有评论。她却分明地把自己的态度摆明了:生命就是无趣的、苍凉的,如同寒夜的月色,凄凉的一点白,病恹恹,死沉沉。
张爱玲似乎早就看透了爱情的本质:她所看到的,只是欲望与需求。男人与女人之间延续了千年,却仍然让所有人乐此不疲的爱情游戏,是一场交换。所谓的情,总是小于欲的。欲望是原罪,是感情游戏开场的必须条件。
于是,男人为了欲望,不断寻找新的女人。譬如白玫瑰与红玫瑰。她说:“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温柔贤惠的妻与热辣娇嗔的情人,哪一个男人都不想失去。振保是这样,而振保只是千万男人中的一个典型、一个概括。男人类于捕猎型的动物,或者说如同贪婪的收藏家,希望将看到的猎物都吃掉,或将珍宝都收藏起来。若单得到一个,见到别人手中那个,或未得那个,总会眼红,总觉已到手的不那么好了。
而女人,则是为了寻找依靠,精神依靠与金钱依靠。譬如白流苏,在《倾城之恋》里,是要找到一个好男人,带回家去,出一口气。
但,怎样算好?有钱,能依靠便是了。在张爱玲的故事里,男人总是要可恨些,女人即便是坏,也让人可怜。白流苏算是幸运的。若香港城不沦陷,没有那末日的氛围,她怎能等到范柳原,怎能打这场翻身仗?
而相比之下,她笔下的另几个女人,要可悲得多。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是个到香港留学的女学生。她聪明,生得也好看。但在富孀姑母的引诱之下,为了物质,出卖自己的青春。漂亮的衣衫,柔软的绸缎,让贫穷的女学生眼花缭乱。她想要获得它们:这样好的青春美貌,为什么要过得穷酸? 一步步地堕落,她最后想,嫁个有钱人也是好的。谁知,劫数却在这时候来了。她喜欢上一个叫作乔琪的浪荡子。这就是女人,会为了物质,背叛自己;又会为了男人,背叛物质。乔琪说话很直白,他给她爱,与她结婚。她则出卖自己,换钱给他挥霍。
“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 一气, 就把我杀了, 也说不定! 我简直害怕! ‘”
“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故事的最后,葛薇龙与乔琪一同外出。薇龙被人当作卖身的女子,乔琪很是不忿。她却苦笑,说自己与她们其实没有分别。乔琪有些恼了,薇龙方悠然道,她们是被迫,我是自愿。
张爱玲实在是心狠。不知她在香港读书时,是否真看到过类似的实例,她总能挑出最狠的字句,让更多人唏嘘。这是生命的无奈,爱上一个人,就是一个无法躲过的劫数。恰如张爱玲自己,与胡兰成的爱情,给她带来了无限的伤痛,但未尝没有给她快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穿了一袭华服,即便是有虱子,在外头看起来,也是好的,表面的光线,大抵也让人欣慰。
《半生缘》里的顾曼桢,被爱人背叛,被姐姐背叛,失身于獐头鼠目的姐夫,最后甚至下嫁于他。这样,她受了所有的苦,忍辱负重地活着。命运强横,年轻人总是喜欢与命运对抗,不低头。只有吃够了命运的苦头,方会低下头去,承受命运给予的一切。
最痛苦的不是死亡,死亡有时可以看作是静谧的栖息,温柔的永夜。痛苦与欢乐都在死亡里终结,死亡带来的是安宁。而活着,要困难许多。有那么多不如意要去忍受,痛苦与不甘,都加在肩上,最后让人崩溃,成为生命这座残酷森林里的渣滓。
顾曼桢活着。多年后,她与曾经的爱人相见。她平缓地叙述这些年自己受过的苦楚,仿佛这些都不曾发生在她身上,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是强大的,如同大地一般温柔而勇猛的母性,她活着,承受痛苦。
相比之下,出卖妹妹的顾曼璐,其实也非常悲哀。为了养活妹妹,她豁出去做了舞女。可后来,又为了留住丈夫,牺牲了妹妹。对于寻求依靠的女人来说,自己是可以出卖的,亲人也是可以出卖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住那个依靠。男人与女人,婚姻与爱情,若做不到等价交换,一方必然最终会被淘汰出局。
《半生缘》是张爱玲在20 世纪50 年代创作的。那时候,她生活非常不如意。朋友炎樱成功进入上流社会,可她却是爱人没有了,亲人之间的感情也是淡薄的。处在这样的困境里,张爱玲更多的不是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拷问,而是对命运玩笑进行了一番注解。
《半生缘》的女主角顾曼桢,与张爱玲笔下其他女主角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在以往的着作里,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缺陷,可悲又可笑。而顾曼桢,姿态近乎完美。天真,善良,纯洁,是一个几乎没有阴暗面的女人。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最终还是未能与爱人一起。生命中总有那么多阴差阳错,那么多不可抗力。稍稍一个差池,或者仅是一念的转变,便能将一生改写。而命运,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其实不然。每个人都属于世界这个巨大机器中的一小部分。一旦齿轮开始转动,所有人都会被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