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第二部分、岛上日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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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他以此证明了人类可以在南极正常生存。
此刻,这个他引以自豪的证据就坐在一张小桌前,邵紧挨着她坐,仔细地询问她每天的日程,两人一起在纸上写着。小女孩只会捷克语,理解塞语颇困难,但邵就有本事把谈话进行得十分热烈。交谈的结果显示,小女孩每天和大人一样,起得很晚,只吃两顿饭,下海游泳,捡垃圾,等等。和小女孩的爸爸核对,邵大笑,因为小女孩把所有的时间都说错了。小女孩带我们去看她的住处,一进屋,立刻从床上抱起一个玩具绒毛动物,搂在怀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证明了她仍然是一个孩子,喜欢玩具胜过喜欢生存极限训练。
捷克站附近有中国设的避难所,老站长带我们去,从屋后翻过一个山坡就到了。一只特制的宽敞的大集装箱,里面有三张双层床,被褥齐全。桌上有一些中国杂志,都是1987年的,估计这个避难所是在那一年设立的。一个本子上的签名表明,最近一次有人进入是在1997年。紧挨着作为居室的大集装箱,有一只小集装箱与之相连,是厨房。
四周的景色才不同寻常呢。积雪的坡、陡峭的巨岩和白得耀眼的冰盖一角,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天地。朝海的方向,在冰盖和巨岩之间,海水从一个窄口流进,形成一个平静的小湖。岸和湖底皆是黑泥沙,近岸处的水上浮满了小冰块,陆上也堆积着小冰块,给小湖镶了一条晶莹的边,有几只企鹅在其上走动。冰盖近在眼前,垂直的截面雪白透着碧绿,像一道墙直插湖底。我站在湖边,被这景色的奇丽惊住了。
我一直在梦想一个地方,离长城站远一些,但是有合适的居住条件,有美丽的风景,我自己或者与少数志同道合者一起住一些天。眼前就是这样的地方,而且景色之美和条件之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立即向也来捷克站参观的我们的站长提出申请,却未获批准。不过,他答应另行安排一次,让人文学者们住一下这里的避难所。
翻越雪坡往回走,我不断回头去看那冰盖下的小湖,心里真正是依依惜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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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极昼日出(1月8日)
昨天晚上九时半,晴空无云,一轮淡淡的月影印在天上。天色还亮,太阳将落未落,余晖把海那边的雪山一角照得异常耀眼。不一会儿,太阳落了,天色和山峰都暗了下来,月影便亮了起来,显现为一轮名副其实的皓月,像一面金色的镜子。我走到海边,岸上站着几只企鹅,我在它们前面悄悄趴下,让月亮悬到它们的上方,把月下企鹅摄进了镜头。
来岛上后,第一回看到这么好的月亮。预报说,天气将继续晴朗,我决定不睡觉等候日出。
现在是南极的极昼,午夜时分天色最暗。但是,在晴朗的日子,东方的天边这时已经开始透出曙光,渐渐把云彩染红,把天空照亮。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日出,在日出之前,天空已经相当明亮了。极昼的太阳是一个勤勉的国王,他回到寝宫匆匆打一个瞌睡,就又急忙赶来上朝。
凌晨二时,我沿海边朝东南走去,踏着碎石和苔藓,穿过那些阻挡视线的山头和礁石,来到宽旷处。仍是海边,浪花在礁石之间飞卷,但东方的海面是敞开的,海平线连着冰盖,天空抹着亮丽的红晕。二时半,太阳从冰盖后跃起,它的光亮已经十分强烈,看上去仿佛把冰盖顶烧出了一个缺口,而天边的红晕反而在这强光中消退了。海面上,那些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日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向早朝的国王致敬。十只企鹅站在海边,它们似乎也在等候日出,这时都面向朝阳,胸脯的白羽毛镀了金一般鲜亮,像是戴上了金围兜。在一切庄严的场合,你都会遇到企鹅,使你感到它们才是岛上的主人。万籁俱寂,只有海涛击岸的声音。太阳上升得很快,一眨眼已是阳光普照的景象了。我看一看手表,是凌晨三时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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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钓鱼赛(1月13日)
“国际”钓鱼赛是阿正预先设计的一个节目,今天下午进行。来了一些俄国人、智利人和韩国人。反正无事可做,我也去做了一会儿观众。
比赛在离长城站不远的海边举行。在我的想象中,我应该看见一排人站在岸上,把钓竿伸向海里。但是,实际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这一片海滩上大石成堆,但见参赛者一人蹲在一块石头上,脸朝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低着头,那姿势一点儿不像在钓鱼。看见许多人用这姿势蹲成一片,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原来,人们钓的是一种大头鱼,有人称做傻鱼,海水退潮之后,滞留在滩上的石头之间,钓者无须用钓竿,只要把带钩和饵的线直接放进水里,鱼就会上钩。这是俄国人传授的经验,他们最善钓,因为穷,常来这一带的海滩用这种方法钓鱼,以补充食物的不足。今天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冠军。也有人大约不相信他们的经验,仍是站在岸边,举着钓杆,像模像样地钓,结果真的是一无所获。
把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1月13日)
晚上,与邵、何聊天。我说,回北京后,我要尽快把必须做的事了结,然后腾出时间做我最想做的事。
“什么是你最想做的事?”邵问。
“写那样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我这一生即使不再写别的作品,也没有大的遗憾了。”
“那是什么样的作品?是不是学术的?”何问。
“不会,一定是文学的。”邵自信地代我回答。
我首肯,说:“应该是文学的,但比较自由,可以容纳各种形式。”
“把你那些情感的和思想的孤儿都收在里面。”邵说。
“对,给它们一个家。”
“啊,太好了!想一想都让人激动。”她不停地叹息,有一种神往的表情。一会儿,她说:“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开始做这件事,把别的事都放到一边,耽误了什么都没关系,这本书写出来了,上帝都会原谅你的。永远要把你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
“你说得对。以前我老想,先把那些不太重要的事做掉,就可以专心做最重要的事了。后来我就发现,永远有新的不太重要的事插进来,所以永远不会有做最重要的事的那一天。”
“有时候可能是觉得准备还不充分。”何插话。
“什么是准备?你开始了,你就在做准备了。”邵反驳。
“对,只有开始了,准备也才能真正开始。”我赞同。
“你在这里就开始吧,这多好,南极对你就真正有意义了。”她说。
已过夜十二时,他们走了。我躺到床上,想:和邵交谈是十分愉快的,她有阳光一样明朗的性格,悟性也好,会激励人。她未必很有深度,但是她对你的思考和创造满怀兴趣,努力追随你的思路,当她有所领悟时,便由衷地赞叹。
我一直想写一部大书,一部能够把我一生最重要的体验和思想都容纳在内的作品,这个计划久已盘旋在心,却因种种干扰而不能开始。它应该是我的精神创作王国里的君王,原来我是想耐心地把杂色人等——我的其他工作项目——打发完了以后,替它的宫殿清了堂,再请它登位,而现在,我要让它立即升堂,它在宝座上一坐,杂色人等岂不就自然而然都回避了?我的精力岂不也应该用来伺候我的君王,而不是永无止境地与杂色人等周旋?好了,真理是这么明了,我就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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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南极无新闻(1月14日)
南极无新闻——这不是我到了南极之后的新发现,而是我来这里之前就有的一个坚定认识。人文学者南极行——这算得上是一个新闻,几个人文学者有组织地到南极走一趟,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但是,仅止于此,这个行动一旦付诸实现,新闻也就随之结束。
在南极发生的事情,只有两类可以成为新闻。一是探险,即走无人走过的路线,到达无人到达过的地区。自从九十年前南极点被一个挪威人和一个英国人征服以后,这方面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当然,在南极洲还有面积辽阔的冰盖,其下布满看不见的深渊,我们可以去尽情冒险一番,拿生命赌一赌运气。但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是理智的。对于我们来说,在向导带领下走一段安全的路线,对冰盖有一个感性印象,也就足够了,而这就不成其为探险,最多能算比较刺激的旅游。另一是在科学考察上做出重大成果,我们与这一类新闻当然更加无缘了。
不错,我们是人文学者,在南极应该有与探险家、科学家不同的体验。可是,体验能成为新闻吗?依我之见,在远离新闻的地方,才会有真正的体验。如果你只是用记者的眼光在这里寻找新闻,你所找到的就只能是一些暂居这里的人之间的琐事,而对南极本身却视而不见。可是,倘若你能独自静静面对南极的千古自然,那么,这大海和岛屿,这企鹅和海豹,就都会用默契的语言与你交谈。1…34
今天下午,一只年老的象海豹爬上了我们站区的海岸,岸边有一张不知谁扔弃的旧床垫,它就躺在那张垫子上。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成了站上的一个新闻。不一会儿,人们把这只老海豹围住了,十几架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着它。它不安地扭动笨重的身体,时而抬起头,睁大那双仿佛带血丝的红眼睛看大家,眼中含着困惑的神情。终于,它掉转身体,吃力而又坚决地朝海拱行,扑进海里,游走了。我知道,它拒绝成为新闻。我仿佛听见它也向这些把它当作新闻的人们甩下了这句话——南极无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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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海边小景(1月15日)
晚上八点钟的海边。天空布满灰色的乌云,很厚,但很均匀,像是用淡墨耐心地抹了一层又一层,才抹出了这效果。下午的时候,我看见这些乌云密集在天顶,是一块黑色的圆盖,现在已经弥散开了。只有天边还是亮的,层叠的山峰绵亘在这亮的背景前,没有雪的山是黑色的,有残雪的山黑白班驳,一律轮廓分明。在岸与天边的山峰之间,青灰色的大海平静地流淌。举目四望,天地间的景色像一幅工笔水墨画。我的脚旁停着两只贼鸥,不远处有几只企鹅。空中传来轰鸣声,一架大力神飞机在云层下越过大海飞向远方。天下着小雨,雨滴渐渐变大。这是我们来后第一次下雨,而不再是下雪,天气真的暖和了。
现在,我每天就是这样过的:白天关门读书和写作,傍晚时分,到海边走走,对着海发一会儿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