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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圣天使版) 作者:蔡康永-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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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见识十二点整公园锁门前,有多少人会从公园涌出来。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两两如河水四三分岔、漫入土中时,他又一直称赞:“哗,好多人。”
  看了两个钟头,他说可以了,于是我要陪他回饭店,他说饭店房间没有好音乐,他不要回饭店。于是改成我带他回我家。进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乐,倒了酒,然后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发上,透过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见高挂的月亮了。他躺上沙发后,分我一个垫子,要我也躺在沙发旁的窗台上,这样他就可以看着我,跟我聊天,又同时可以看见我背后的月亮。
  我只好顺从的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个一个移开,乖乖躺上窗台。窗台其实有点窄,我躺好以后,望着他,跟他说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楼下去,死掉。
  “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一句:“我发誓。”
  那晚,我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后,我们没有再通过电话、也没有再见过面。
  后来他就跳楼死掉了。
  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会随便找个窗边的沙发躺下,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
  第9号男生,是在学校的厕所认识的。
  第一次在厕所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同一天第二次去厕所的时候,他笑嘻嘻的跟我打了个招呼。当天,最后一节,上运动课的时候,我又在更衣室的厕所门口,遇见9号男生。
  他说这是今天他第三次在厕所跟我遇见。
  “你怎么没换运动服?”我问。
  “我不是来上运动课的。”他说。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看看这边的厕所。”他说:“我固定到学校的每一个厕所看一看。”
  “你……巡视厕所?”
  他耸耸肩膀。
  “也算吧。”他说:“我喜欢我们学校的厕所。我觉得厕所比教室有趣多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但也没什么不对。
  “随便什么地方,都比教室有趣吧。”我说。
  “不,不,不是随便什么地方,只有厕所,厕所是最有趣的。”他说。
  “喔,好吧,我要进去上厕所了,拜——”
  我走进厕所,他跟了进来。
  我看看他。
  “你上你的,不用管我。”他说。
  他把上大号的隔间的每一扇门都拉开来看,看门板上涂写的东西。大部分这些东西都涂写在门板偏低的位置,9号男生就很不嫌累的弯腰去看。
  “你在看什么?”我问。
  “啧啧啧……”他啧啧连声:“写得真好,真勇敢,啧啧啧,比作文课上念的那些烂作文写得好多了。”他说。
  我把拉链拉好,把头凑过去看,看到门板上原子笔写了一大块密密麻麻挤成一团的小字。我看得头昏眼花,尤其好几串脏字连在一起,看起来很有气魄。
  我站直身子,看着9号男生。
  “你整天在厕所晃,就为了看这些东西啊?”我问。
  “不只啊,我也看人。我喜欢看厕所里的人,很像……”他思索着。
  “很像什么……?”我问。
  “很像在看动物影片里的动物。”他说。
  我笑了出来。
  “是喔,电视上那些动物常常被拍到在撒尿没错。”我说。
  “大家在厕所里,都变得比较自然,不像在教室里那么死人的样子。”他说。
  “你都跟同学在厕所认识吗?”我问。
  他点了个若有似无的头,耸了个若有似无的肩。
  “这样不会奇怪吗?以后你的朋友,都会把厕所跟你想在一起。”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喜欢这样。”他说:“我喜欢这个画面:白瓷砖,白尿斗,白马桶,我觉得很好看。”
  “你很奇怪。”我看着9号男生。
  “我不奇怪。”9号男生勇敢的回看着我:“有人出现在操场,有人出现在教室,有人出现在升旗台,可是,等我们离开学校以后,操场、教室、升旗台,都会消失,都会退到没有光的后台去。可是厕所不会,厕所会一直在,别人,就会一直想起我。”
  他继续微笑。
  “包括你在内,你也会一直想起我。”9号男生说。
  学校的男生,规定都只能留很短的短发,除了第11号男生。
  第11号男生,留着一头到肩膀的长头发,轻柔舒卷,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过来,就会飘动,在全班短发的男生里,他的长发,神奇得像沙漠里的一株柳树。
  为什么11号男生可以留长发?
  因为他要代表国家到欧洲去比赛,拉小提琴。
  不知道是哪个大人物,觉得我们学校规定的短发,很不适合欧洲大型古典音乐比赛的气氛,于是要求让11号男生破例可以留长发。学校勉强同意,可是坚持比赛结束,11号男生就要把头发剪了。
  这恐怕激发了11号男生的求生意志。结果他去欧洲比赛时,表现得出奇的好。国家决定继续派他出国比赛,他的头发,也就越留越长,因为比赛一场完了又一场。
  只因为我们都不能留长发,11号男生就成为那一种美丽方式的唯一样品。我们这些男生有时望着他,诧异着:“原来留长头发可以这么好看。”
  11号男生的小提琴拉得太好,后来终于被一间欧洲的学校留住进修。从此他没有再回我们学校。
  我们学校又恢复了没有长发男生的整齐面貌。
  再强的风吹过来,也没有人的头发会飘动了。
  第12号男生,把每样东西都塞进口袋。
  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制服的口袋,可以装那么多东西。
  我的口袋,是用来把手揣进去的。两手,揣在口袋里。穿夹克的时候,揣在夹克口袋里,没穿夹克的时候,揣在裤子口袋里。我不喜欢在口袋里放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2号男生,常常从口袋里掏出令我惊讶的东西。吃了一口的三明治,吃了一半的发黑香蕉,吃完了的白煮蛋剩下的蛋黄屑屑,铁钉,旧邮票,没有壳的笔芯。12号男生是多拉A梦的垃圾版。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12号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这是去年,上生物课的时候,别人传给我的小纸条。”他说。
  我摊开纸条一看,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那个笨蛋的拉链没拉”。我想是指生物老师的裤子拉链没拉。
  “你在口袋里放了一年啊。”我问:“这有什么好留的?”
  “从来没有人传过纸条给我。”他说。
  我其实一直很懒得写纸条传纸条,但后来我上课时,偶尔会写张纸条传给他,大概写过三、四次吧,写的都是很无聊的事,写过我就忘了。
  有一次,很令我意外的,他传了一张纸条给我。
  我收到纸条,摊开来,上面写了一句显然是非常认真的话。
  那句话有点奇妙,虽然很可笑,但又令人有珍惜的感觉。
  我忽然觉得不能把这张纸条随手扔掉,但好像也不能随便夹在课本里。
  我不知拿这张纸条如何是好。我把这张纸条塞进了口袋里。
  这张纸条,在我口袋里呆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每次我把手揣进口袋,都会碰到这张纸条。
  这是我第一次在口袋里放这么琐碎的东西,还放了这么久。
  我似乎有点了解12号男生的心情了。
  第13号男生,因为失恋,进行自杀。
  他之前先跟我提过这事,我非常无反应。
  “我想我去死好了。”他这样说。
  “嗯,死掉也不错啊。”我说。
  到了半夜,我被电话铃声叫醒。我接起电话,听见13号男生微弱的声音。
  “我……吞了好多安眠药……”
  我吓得清醒过来,赶快跑去他家。她家另外住了他的姊姊,姊姊来帮我开门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弟弟在房间里已经吞了安眠药。
  他姊姊叫救护车,我把他架起来,在屋里来回的走来走去,不让他睡着。
  到了医院,他被急救,吐得像被上天惩罚。
  我打电话给令13号男生失恋的同学,但对方语气冷淡,只说13号男生是神经病,烦死了,就把电话挂断。
  我发呆几分钟,咀嚼着第一次被人轻蔑挂断电话的滋味。
  急救结束了,我走到13号男生的床旁边。
  “很惨吧。”我说。
  他眼睛闭着,微微点点头。
  “比你想象中还要惨吧。”我说。
  他眼睛闭着,微微点点头。
  过一会儿,他张嘴说话,我凑上去听。
  “自杀……跟死掉……好像是不同的两件事呢……”他说。
  “是啊,是不同的两件事。”我说。
  “死掉就死掉了,结束了。自杀可不是结束呢,自杀却没死掉的话,一切还要再重新开始呢。”不过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来。
  还有别的事我没有说出来。我替他打电话给对方,被对方不耐烦挂电话的事也没说出来。
  13号男生出院以后,就不太理我了。这很正常。我看过他那个样子,他不想再被提醒。至于我这边呢。我发现我比较少再想自杀这件事了。自杀对我的吸引力,默默降低。
  我还是继续喜欢想死掉的事,可是不那么喜欢想自杀了。如同第13号男生所说:自杀、跟死掉,是不同的两件事。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到那家店的橱窗前面站一下,看看那双我买不起的球鞋。
  这双球鞋的价钱,是同学告诉我的,所以我连走进店里去问价钱的勇气都不需要了。
  那个价钱是一个中学生没办法跟“球鞋”联想在一起的价钱。那个价钱给了这双球鞋魅惑我心的力量,搞得我每天都必须去看一眼、叹口气。
  我还听同学说,这球鞋只进来了一双,被买走就没有了。
  我于是开始设想有一天,我走到橱窗前,将会悲伤的发现球鞋已经不在,永远的、从我的世界消失。
  这一天,没有隔太久就到了。我走到橱窗前,那双球鞋的位子上,摆了另一双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一点光芒也没有的球鞋。
  我把额头贴在橱窗玻璃上,让玻璃的冰凉呼唤我心的冰凉。
  这事应该就此结束。一个中学男生,得不到一双想要的球鞋,全世界每天大概有一万个角落发生同样的事,很普通。
  直到第22号男生,一个我一直很瞧不起的男生,穿着那双球鞋,出现。
  我去找22号男生讲话。
  “我很喜欢你这双球鞋。”我说。
  他看看我。
  “其实……我有看到你每天都去看这双球鞋。”他说:“所以我才叫我爸爸把这双球鞋买给我了。”
  我不太确定这小子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缩小了一件衬衫的程度。我走开。
  半夜,第23号男生,忽然大哭起来。
  哭到整间寝室的人都醒了,大家各自困惑的坐在自己床上。穿着白睡衣、坐在白棉被堆里的我们,被月光斜斜照在身上,像一族信仰雪和月光的部落。
  23号男生,脸埋在手掌里,蹲在地上哭,眼看就要溶化在寝室的白地板上。
  “你怎么了?”我上前去,跟他蹲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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