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小说家-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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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压抑,甚至还有点冷淡。这孩子敏感得很,一定是想透彻了才这样问的。当父亲十多年,观察孩子的眼光也变得锐利了。耕平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呃,老爸没事啦。是你误会什么了吧?”
耕平的视线落在餐桌上,自己亲手做的汉堡还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冷在碟子里。他用筷子夹起来,强迫自己把它塞进毫无食欲的口里。
“你最近很奇怪耶。是矶贝先生又写出什么有趣的小说了吗?”
耕平不禁笑了出来。读完《蓝天深处》而自信全失,已是开春时候的事情了。矶贝久在夺得直本奖后,气势更是锐不可当,不论在哪个书店都占据着平台一角。原来夺得直本奖,还能惠及以前的作品,所有单行本、文库本都会加印。
“矶贝没出新书啦,我觉得我跟以前没有变化呀。”
小驰用筷尖把叠在一起的胡萝卜挑开。“可是,你又像以前一样,总是自言自语呢。”
耕平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久荣之死的疑问,应该没被他听到吧。妻子死后,耕平过着并非本人意愿的单身生活,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
“我总是自言自语些什么?”
“自言自语些什么?你总是叽叽咕咕的,我也听不清楚。但总是叫着老妈什么的,久儿什么的。是有什么话想跟老妈说吗?老妈都死了,哪里都找不到了。”
小驰的眼里没有噙泪,那份悲伤已被浓黑地固定成型,深嵌在他的瞳孔里。耕平的心如刺入肺腑般疼痛。绝不能让小驰一直承受这份悲伤,从今以后,绝不能自言自语了。
“对不起,小驰。因为你老妈我想起了很多事,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不想吃个什么甜点吗?我可是想吃冰激凌喔。要跟我一起去便利店买吗?”
小驰一副并不反对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其实他最喜欢在繁华的神乐坂大街上和父亲一起饭后散步了。耕平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好!那出门之前,你得把最后一片胡萝卜吃掉。”
男孩的表情终于浮现出原本明媚的笑意。“唉?好吧,老爸。但是,你的汉堡也不能剩喔。”
耕平把汉堡塞进嘴里,一口吞下那片味同嚼蜡的残渣,走进卧室去拿外套。
十月中旬,新书《父与子》的十本作者赠书寄到了耕平手上,这令近来工作毫无进展,一直为妻子之事而烦恼不已的他异常高兴。拆开纸箱,一股冲鼻的油墨味扑面而来,新书面世了。这次的封面插图,是主人公——一个自由职业者的父亲和一个还是小学生的儿子。白底上,浮动着两人牵着手漫步的背影,空白处,鲜红的手写风格的字体大大地写着书名,莫名给人一种旧家庭电影海报般的温暖。
比起设计者制作的装帧草案,为什么实际印刷出来的实物更鲜明,更完整呢?或许这是日本高超的印刷技术的神奇魔法。和国外的书籍杂志相比,不论是印刷还是装订技术,日本很多时候都技高一筹。
耕平拿出两本,插进书房的书架上,一如往常。书脊上赫然写着:“著者倾力创作而成的家庭小说杰作”。虽然知道是溢美之词,但这本书既不是“倾力创作而成”,也不是“杰作”。身为著者的耕平虽对个中缘故了然于胸,但宣传套话如此浮夸,他也无可奈何。书脊上的词句是编辑一手写成,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耕平绝不会添红减绿加以修改。写书自己在行,而卖书还是编辑在行。然而至今为止,无论书脊上、广告里嵌入再多浮夸词句,耕平的书还是不甚叫座。书籍广告这东西,实在太难做了。
日历从灰暗的十月,翻到了更为灰暗的十一月。耕平心里暗暗地期待着《父与子》腾空出世。文化秋冬的老牌编辑也曾说过,这将是青田耕平的胜败之作。上一本《空椅子》不但首次提名直本奖,还首次获得加印。或许,这本新书就是真正的突破。那种畅销作家的感觉,自己是否也能体味一把呢?
天真的预测里总暗藏着残酷的结果。十月二十五日的发售日已经过了,耕平并没有收到编辑的联络消息,和至今为止的所有单行本一样。又过了一周、两周,还是没有加印的消息。又和以往一样初版后再无加印了吧。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虽然会有些许失落,但过后便轻松了。
这些天一直纠结着久荣的事情,连载小说的事被束之高阁。但如果还不开始着手,和小驰二人的生活就要无以为继了。心急火燎地,耕平开始写起新连载小说来。长篇小说的开篇总是十分棘手,一天平均两三页地摸索着写,推敲着一词一句是否妥贴,一行一行码字而成。真算得上世界上最滥杀脑细胞的工作。
于耕平而言,这本《两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胜败之作。当他写完连载第一章的四十页原稿时,不论是心灵、头脑或是身体,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却要以这种状态写上一整年。写小说确实是一种体力劳动。
收到奈绪的短信,已经是十一月末。内容十分简单。
》《父与子》,怀着感动读完了。
》哪天再约出来喝几杯吧。
》这次去第二家也OK。
奈绪
08
“总觉得今晚你怪怪的呢。从刚才就一直咕噜咕噜地喝着薄烧酒。”
奈绪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着一块炸河豚肉。灰色的V领毛衣带些微圆,甚是打眼。身材纤细的她,胸部出乎意料地丰满。
“没啦,只是刚好在想点事情。”
耕平含糊地回答道。他在想四年前就已经过世的妻子的事情。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这是神乐坂后街一家小河豚料理店的一个小隔间。开这家小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出品无可挑剔,价格亲民,耕平丝毫不用担心付账的问题。都说腊月就该吃河豚,便想到了这里。
“哦……莫非是小说的事情?”
“不,不是。”
“那就是……小驰的事情?”
“也不是。”
耕平苦笑不已。奈绪毫不顾忌耕平是什么心情,步步紧逼过来。他觉得这既新鲜又麻烦,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烦恼着吧。
“那你说说看嘛,我说不定能明白呢。虽然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你也说说看嘛。”
耕平也夹起一块炸河豚肉放进嘴里,以前从未觉得这细腻的鱼脂如此鲜美。年轻有时候也真是奇怪,年纪越大,才越觉得河豚鲜美。正想着,奈绪说道:“我觉得,男人呐,都太软弱了。即使自己真的很困惑很烦恼,绝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所以一直忍,一直忍到哪天再也不能忍了,便咔嚓一声断了。中老年男人自杀并不完全因为经济问题,往往在于孤立自己不愿倾诉,即使家人、朋友、同事就在他们身边。”
不善于跟别人倾诉自己隐秘话题的男人一定不止自己一个。男人的确很软弱,软弱到无法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耕平喝了口烧酒,回想自己小说里虽然会这么写,但是否曾对身边的人坦露过真心呢?好像几乎没有过。哪怕是面对过世的妻子,也是一样。
跟别人倾诉心情就能变好吗?说起来,刚认识奈绪时,她在河滩上突然说起她和有妇之夫的不伦之恋,虽然当时听了十分惊讶,但也正是因此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着奈绪口中的“自杀”一词,耕平不禁心里一阵寒战。久荣之死的真相,正是直插他胸口的剧烈痛楚。奈绪的言辞之间似乎暗含着真相。自从看了阿久津转交的那封信后,耕平从未对人说起过久荣最后走过的那段日子。胸口的疼痛变得越来越无法承受,他犹豫地说道:“这个话题有点沉重,难得请你吃饭,我不想让它变成你灰暗的回忆。”
奈绪也咕噜咕噜喝干了薄烧酒,向吧台又要了一杯。
“怎么灰暗也都没关系。上次见了你之后,我把你写的小说全看完了,我不只是想看到你作为作家所展现给世人的那一面,更想听关于你个人的话题呢。”
耕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因为对奈绪了解还不深,所以有的事情反而容易开口。或许现在就是机会。
“嗯。我在想四年前在车祸中过世的我妻子的事情。”
话匣子一打开,耕平便开始滔滔不绝。
说完久荣的事情,不知不觉三十多分钟过去了。从相遇到交往,从婚姻生活到小驰降生,走马观花地追忆了这十五年多来的时光。说起久荣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胡思乱想的样子和交通事故的详细经过时,奈绪听得都屏住了呼吸。让耕平关上话匣子的,是四年后妻子的朋友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信里写的是她不在后家人如何如何,只是言辞轻松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所有河豚的菜式几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后一道杂烩粥。或许是说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平时难得一尝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连感叹一句“可惜了”的闲暇也没有。奈绪熟练地敲开一个鸡蛋缓缓打入锅中,再倒上几滴酱油,最后在盛上粥的木碗里均匀地撒上些细葱。
“给你。”
“呃,谢谢。”
耕平接过木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杂烩粥。不知怎的,眼眶里竟慢慢溢出泪水来。
“河豚啊,吃了这菜式那菜式的,还是最后这道杂烩粥最美味呢。”
奈绪说着,把视线别向一边静静地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屏风隔开的小隔间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其他客人。两人静静地吃着软滑细糯的杂烩粥,大米细细咀嚼起来分外甘甜,不觉间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耕平眼里一直噙着泪水,但没有落下来。他并没有刻意强忍,只是这悲伤,沉重得那么安静。
“我不懂久荣真实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头。他分明地看到,原来不只自己,连奈绪的眼眶也红红的。
“她和你二十多岁开始交往,看着你如愿以偿地成了作家,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一直都看着呢,对吧。人啊,如果过得太幸福,便会不着边际地去想一些本无须去想的事。你现在还这么痛苦,说明你现在还爱着她。你要是能这么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许这只是几句简单常见的安慰之词,毕竟谁也无法揣摩一个死人的本意。耕平觉得这种简单常见反而弥足珍贵。写小说的时候,作家往往只顾追求效果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设定,但这个世界上,稀松平常的感情、理所当然的言语实际上时刻都在发生。只要有那份想让对方明白的心情,语言形式什么的完全无须介怀。
“奈绪,谢谢你。”
“心情轻松一点了?”
肚子吃得饱饱的,心也因奈绪的话感动不已,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四年来一直在心底独自揣测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不可能轻易便收拾干净。耕平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嗯,的确轻松一点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几杯吧。我反正去这边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托了岳母帮忙照看小驰。才开口说要和奈绪出去吃饭,岳母二话没说便答应了。本来介绍奈绪给耕平认识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里呢?”
在神乐坂这么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出数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