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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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的老汉两手各举着三四枝火把狂颠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只余条缕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汉的身躯被一枝枝箭贯穿而过,可却打不断他的笑声。他的狂叫在燕兵们的吼斥声中还是听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烧白虏于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敌骑个个都如同神兵利器般当者披靡,四下里欲上来扑火的燕兵全都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慕容冲看到一骑脱离了与燕兵的缠战,直驱而来。那浑身包在盔甲中的骑者目光如电,仿佛一眼就已经摧去拥挤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紧紧地攫住了他。
杨定在老汉如刺猬般的尸首前勒骑。“公爷!”他的部下跑过来拉他,叫道:“离火太近了!快闪开!”他胯下之马无所适从的扭动着颈项,刨动着浮尘,正显示出他这时的犹豫,火光将他的双眼映得炫明。慕容冲心里突然清凉起来,“原来是杨定。”
死于此人之手或许可以坦然吧,慕容冲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热也似消去许多。他方在想:“心静自然凉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觉出小六的手将他的臂握得更紧,而整个人已雀跃起来。
“起风了!”堵在堡口上的百余人同时吼出这一声,然后是“菩萨保佑!”“感谢天爷!”一声声喜不自胜,感激零涕,发自肺腑。慕容冲不由好笑,上天保佑这些人,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他看着整束烧透的禾草在乘风而起,击中杨定。飓风般枪影从那散舞的火团中挣出,挑飞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华美灿烂。杨定一瞬间逃出了十丈有余,他的部属因为都着重甲,也经不起火势撩人,纷纷退逃。
慕容冲见时机大好,疾忙命道:“快发讯号!拦截住他们!”小六回过神来,吹出尖锐悠长的声音。在杨定退却的路上,已经有醒悟过来的兵丁将吊板移开,可却赶不及仇池兵骑若飞矢般跃过。杨定和部属当机立断地解甲扔下,减轻马匹负重,并填进坑中,让后来者可以顺遂通过。见他们已无甲,一团团的箭云嗜血马蝗般向他笼去。可在他们一群人马轻捷绝伦,左突右出,毫无定势,象是云雾流幻,浑无实体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这时,又有一束青烟升起,慕容冲看到一支人马赶来,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盖他们!”果然一一刻,将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盖的旗号。只要能留住杨定片刻,便可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垒为战,本是有利,可杨定已熟识机关,却难以妨碍于他。燕兵依照演练好的法子来,反倒自缚了手脚。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高盖军抵达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围的的防线。他们杀进杀出,居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慕容冲站在石垒上,止住了部下追击的意图。仇池军一脱于混战之外,马上骤拢到杨定驻马之处。他们的动作如刮丝解缕般恰到好处,绝无彼此推搡碰撞之态。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都烂熟于胸,只片刻就整队完毕。让人无法想象他们方才深险于敌军中,险些就全军覆没。
慕容冲看着他们在自已眼皮下面,玩术法般的变化,心道:“有如此铁军,真可羡慕!”他突然有些冲动地大声叫道:“杨将军请留步!”
杨定的身躯骤然掉转过来,似乎一直在等他的这一声。他不顾部下阻拦,向着慕容冲这边走来几步,昂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们今日的计划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或者现在阿房已破!”慕容冲提气道:“秦失天命,征兆不是一次两次。你是仇池杨氏族人,什么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如今还要替他符坚卖命?”
杨定默然一会,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带的,不过是二千五百骑。你围长安已近一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前来,你晓得原由吗?”
慕容冲道:“这正是我的疑惑之处。”
杨定再向前连走几步,慕容冲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在不时飘摇过的焰光下有种让人心动的暖意。“不论符秦有道无道,符坚于你私德有亏,却是确凿无二。我知秦国大势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愿?你应该有这样的的机会。”慕容冲听到这句话,怎么都止不住心上一颤。多年来,始终只有杨定一个人,最会为他着想。
“那,”他的声音亦不由得柔和许多,再说出话来已是有了些少年时倾诉抱怨的意味,“你为何要来呢?”
“如果你要的,是长安,是符坚的性命,我自当袖手;若你有这雄心去要这个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于你麾下,”杨定面色一肃,挺枪对着他,喝道:“可你要是的这些吗?是吗?”
这一声断喝,声如惊霆当头劈下,将慕容冲的心头震得一片茫然。杨定手中的突然枪脱手向他掷来,如同晨起之时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腾起的烟尘,将他的身形照得一时清明。小六惊呼一声冲上来,被慕容冲断然反掌拨开。他身子毫不摇晃,那枪挟啸声而来,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冲的面前,枪尾如簧,颤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冲面上扇动。
杨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急峻如鼓,声声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传你兵法时开宗明义说过,兵者大凶,当以凛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凛然之心呢?你不为天下苍生而战,可你至少也得为自己而战吧!但你现在的杀戮,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又对谁有好处?你想过吗?”
慕容冲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嘴角慢慢绽起一个冰凉的笑意,道:“杨将军,你觉得除了我现在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对我有好处呢?”
“怎么没有?”杨定胼指成戟,遥指东方,喝道:“回去吧,回关东去,现在还来得及!”
东方,他所指的地方,那里寰宇旷远,星明如灯,照着千里江山,还有旧日宫阙。
“回去做什么?”慕容冲眼神朦胧,有了一刹那的神驰,之后却又诮然一笑,道:“那里有慕容垂在,那里还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经老了!他的儿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杨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恳求一般道:“你且隐忍,总会有出头之日!”
“隐忍?”慕容冲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泪花,身软乏力,扶在面前的石垒上。笑声蓦止,他用渺如烟尘似的声音道:“杨将军,你知道我曾经隐忍过……我为了能有一日复仇而隐忍过。如今,我真的能够报仇了,可是方才发觉,我情愿不要今日的复仇,情愿当初并不曾隐忍过。”他低下头猛地摇了摇头,紧抓着墙垒,胸膛与手臂都鼓起了起来,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隐忍!”
喝声让杨定竟忍不住后退一步,他还不想放弃,急切地道:“你的还年少,可天王已经时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杀他,也会有旁人代劳。何必拿你的性命来和他赌?值得吗?”
“赌命么?”慕容冲的笑声骤止,敛容道:“慕容冲十五年前,就已经是阴阳界上的游魂,这条命,早不费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后怵然一跳。所有听到了的燕兵都惊异无比地看着他,没有听清的也被这诡异的气氛镇摄的不敢出声。
杨定听到这话后,面孔象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着四下张望,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原来……我当年劝你的那些话,你从没听入耳过!”
“不,我听入耳了,而且听入心了!”慕容冲小心的从石垒上拔出那枝枪,抱在怀中。“杨将军,你的心意,慕容冲多年来都记得清楚。可许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别人能够,可惜我却不能,”他轻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上天是选了我,来给符坚送行的么?这世上,只有我是最能让他痛苦地走完余生之人吧?这不是天意,还是什么呢?”
这些话象是一道方才从不见阳光的溶洞中涌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带着阴冥兢寒的气息,在所有听到的人心头流过。此时烟尘更盛,将天地搅得浑浑沌沌,火光在清烟的尽头渲染起一抹妖艳的胭脂,被风推着,往慕容冲身上一波波抹过。他的身形也随之摇动起来,竟好似魂魄般有种迷离之意。那尘雾一时青黛,一时赤红,两种色泽在他面孔与身形上幻变不已,在他身上拼贴出一种绚烂至极而又死寂无声的静美。
杨定心上发颤,突然钻出一个念头来,“他确实已经不在人间。”
慕容冲将怀里的枪平端于手上,向杨定施了一礼,突然两臂用力,“咔!”那枪顿折。他松手,两截断枪象是一双被生生拗断的双翼,带着血淋淋的气息,颓然堕地。慕容冲霍地转过身去,消失于石垒之下。石垒差参不齐的突出于漠漠晕红之中,在杨定眼中,象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冲正欢天喜地跃入其中。
(十七)
五月的阳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将雍门城头的青砖晒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烫手。张整深深地吸了口城头的风,风里带来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让他的精神一畅。可风略一停,甜腻腻的的味道却又由将他整个人给笼罩住了。张整小心翼翼地在城头上堆满了的滚木擂石和兵刃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又问了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袭有着幻梦气息的羽衣,悬在堞墙上方,象着不时舒缩着双翼的玉蝶,颤颤危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飞走。张整叫了一声,王嘉回过脸来,向他挥动了一下拂尘,“过来看!”他正站在旗帜底下,旗帜翻飞,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灭不定。
张整在一怔之后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只抱紧了旗杆,向城外远眺。那边是从前宽平的驰道,而今已是蓬蒿齐膝,乱草蔽眼。算来足有两个月无人能进入长安了。自从杨定在被掳三辅民的内应下攻阿城不遂后,燕兵去了惧意,更是猖狂。偏又逢上姚苌陷新平,断掉了长安最为重要的粮草来源,再无颗米入城。杨定等将虽依旧英勇,可兵丁们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难以再战。可此时,那久无人迹的驰道上,飞尘如线,将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渐渐逼来。张整已是惊呼出声:“叛军!”
在他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显然也有不少城头守军发觉异样,于是校督们喝声四起,兵丁执着叉竿,钩枪,搭弓上箭,四下里满是焦躁的面孔晃动,顿时更热了三分。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却屹立不动,两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扬,道:“是那边!”
张整这才发觉王嘉看的,并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那里有群鸦叠翔于赤色的云气之中。鸦雀们只在一个地方久久盘旋,看得略久,就有它们是静止的错觉,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这是甲兵入城之象,长安只怕不能终于此年了。”王嘉低沉的声音,在备战的喧闹中轻如浮尘。
“不,这些乌鸦从去年就开始在这里了……”张整几乎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