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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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沙沙之声。一瞬间,符坚几乎要以为这里面早已无人居住。可当随同的内侍上前扣门后,门轴上传出“吱呀”地尖叫,居然很快就打开了。
“这么晚了,谁……”那开门的半老宦官手里的灯笼晃悠了一下,“卟”地落地,烛焰腾起来,很快的燃着了笼上的红绢。“你是……叫宋牙吧?”听到符坚的问话,宋牙才醒过来双膝跪下,“是……是……天王竟还记得奴才的贱名……天王这么晚来了……”一时语无伦次。
符坚信步走过他的身边,宋牙连忙追上,慌里慌张地道:“不想天王今夜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准备……”“你家夫人呢?睡了吗?”“没呢!还在前面暖阁里下着弹棋呢!”“喔?她兴致倒好。”
符坚快步走在居室与回廊间走过,履下扬起浮尘。灯光象一张旧年元日褪了色的符纸,在他脚前跌扑反复。借着这少许光亮,符坚四下扫视,画屏上宛然回眸的仕女,在一堆堆的繁花间微笑,可那笑靥上斑驳起来,象被恶鬼咬啮去小半面孔一般,诡异得让人不得不转开眼光。漆金绘彩的梁柱上织起了蛛网,象是这座屋的砖木吐出,想要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垂幄锦障似乎积下了太多的阴郁的时光,因而显得沉重无比,任风来风去也无力拂扬。
不知不觉得间符坚已经站在了白璇珠帘之前,帘上珠已残落,差参不齐的珠串间漏过微弱的火光。有女子在轻笑道:“你看你,又打错了!”听着这依旧甜美的笑声,符坚的怒意象是突如其来一般,在他身躯中涌动。
“哗啦!”他一把拨开珠帘。
“谁?”坐在榻上的女子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案上百颗象牙棋子折出的光,落在她澄明的眼中,仿佛是漫天群星倒映于如境的湖面。所有颓唐脏乱衰朽当中,只有她依旧如昔。不,改变是有的,却象是和阒美玉,在日复一日的抚挲间,光华敛尽,却愈发温润莹洁。
慕容苓瑶在片刻错愕后,缓缓起身,跪在榻下,娇怯怯地道:“臣妾恭迎天王!”神情很安祥,就象符坚昨日方才从这里离去。她螓首一垂,夜里松挽的秀发泻垂于地,象是一张细密而又黑甜的网,能网住多少不愿惊醒的梦中之人!这样的一把头发,轻易的勾起符坚的回忆——当年渑崤道上,水晶世界中那一场有如天赐般的惊艳。
在符坚木然站立的当儿,与慕容苓瑶对弈的宫女连忙爬下床来,跪在一边。而在符坚身后,整个紫漪宫中不多的宫人都已经聚集在了回廊上一根根圆柱之后。
“你的棋艺好似又高了不少嘛!”符坚上前数步,站定在榻前。枰棋子星散,等分纪残,分明是慕容苓瑶的那一方将要赢了。慕容苓瑶道:“近年局坐宫中无事,只得与宫人弈棋以娱,熟了自然生巧。”
“你倒闲适的很!”
“臣妾失爱于天王,除了自守本份,消磨永年,天王还要臣妾干什么呢?”
符坚手上一搅。棋子滴溜溜落了满枰,厉声斥道。“慕容氏叛乱,为何至今日不见你来向朕请罪?”
“慕容氏那里叛了?”慕容苓瑶茫然不解似的,道:“我兄长慕容喡,不是犹在天王殿下听令么?慕容垂从前就是慕容氏之逆臣,天王偏要招降纳叛,这……”她长叹一声,仿佛有谏言不便出口。
“那慕容泓,还有……”符坚发觉自己要吸一口气,才能让这个名字说出口,“慕容冲呢?”
“天王啊,”慕容苓瑶拢发一笑,面上闪过的光,象是宝剑在石匣开合的瞬间,敛得极深却终不肯自弃的锋芒。“臣妾不过是个女子,天王自当去沙场令叛贼授首,为何却有这闲情,来寻我这小女子出气呢?”
“你!”符坚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发丝依然触手滑腻,他将发在手上转了两圈,硬生生提起。慕容苓瑶眉头略蹙,然后又展开了,无所顾忌般,格格地笑起来。
符坚盯着她如花的笑靥,狠不能就这么生生揉碎了这个女子,揉碎了这间暖阁。鼻端檀香麝氤索绕,当年的温言软语,巧笑娇吟,似乎还残留未去。一旁的琉璃镜玛瑙盘上,雪砌冰雕般的容颜,仿佛若隐若在。更不用说纹云榻上、织金帐底的百般旖旎,千种缠绵……那个清丽少年就跪在这里,跪在他的面前,凄宛无限的一句:“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曾让他多少次怅然回思,柔情顿起。因此便是王猛将逝之时,终于也没舍得迁怨于他。
可是在今日,他站在这里一点点回忆时,那一个“怨”字,竟如霜雪侵身,冰凌刺骨!他不禁去揣测,当年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倒底用了怎样的意念,才能将满腔的怨毒隐在这日复一日的欢情之中!
符坚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不知不觉手上用劲,慕容苓瑶挣扎闪避,可还是被拉拽到他眼前数寸之地。她睁圆了双眼,玫色的柔唇微颤,温香的气息拂上符坚的面孔。“朕素来爱卿,知卿姐弟情深,如何舍得卿孤单寂寞?”符坚笑得极是温存,仿若数年前一般,道:“且等侯些时日,待朕得了凤皇儿的头颅,自会送来与卿作伴!”
慕容苓瑶收声,眼中却是带着三分讥色。符坚狠狠的一振胳膊,将她摔上了榻去。慕容苓瑶软绵绵地伏在榻上,似也没了起身的气力。她合上眼,耳中传来符坚急促的脚步,还有内侍尖细的语声,“自今日起,紫漪宫只留一个人看管,每日供她两餐,其余人等,全都由宫中另行安置。”
声音将整个紫漪宫震得火焰乱摇,陈埃四起,纷纷杂杂的脚步在回廊与楼梯上踏来踏去。惊惶与欣喜的叫声,让这宫殿有了回光返照一般的热闹。虽说多数人径自去了,但还有不少前来跪辞,慕容苓瑶却懒得抬一抬睑,动一动身躯。良久后,耳边渐渐清静下来,只有宫门在风中合上的怆然回音,久久不曾息去。
(十一)
三日后,符坚以平原公符晖为都督中外军事、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配兵五万,出拒鲜卑。符晖行军至临潼,与几个心腹商议拒敌之策,议来议去,都以持重为上。由临潼往长安,一路多有关口,如新丰、戏、灞上等,即然兵力弱于敌人,那么逐次抵抗,慢慢消耗敌方兵力便是上上之策。符晖虽说对这种挨打的战法很不顺心,可也确知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如今大秦帝国象张渔网,四处漏风,八方落雨,也委实再受不起败战了。议了二三个时辰,符晖伸了个懒腰,命上饭,这时有人来报:“城外擒到叛贼兵勇,都督可要审问?”
符晖精神一振,道:“带上来!”又命人掌灯。
不多时有人被带到符晖跟前跪下,是个肤色微褐的青年汉子,双眼精灵四顾,虽然有些畏色,神态却依旧机敏。符晖问道:“你叫什么?是何人让你来做奸细的?”
“我是先大将军帐下中军小校,名容永。并不是做奸细的,只因,”他哽咽起来,抹了把眼泪,方道:“我们几个,身受大将军的恩惠,因此决意行刺韩延,却不幸失手。我们不敢再回营中,只得逃了出来,流落至此。”
“喔?”符晖若有所思,问道:“那军还有没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
容永冷哼一声,道:“自然极多!先大将军为高盖韩延两人所杀,虽然另拥立了中山王,可中军诸将都不肯饶过他,两方势同水火。中山王虽然一再弹压,可也只能在大面上相安无事,私下里彼此提防,谁都不敢安心睡上一觉。”
符晖眼神一闪,拳头紧握,追问了一句,“你话当真?”
“两方前些日火拼,山谷中焚尸数千,平原公可去察验。”容永复叹,泣下道:“你若杀了他们这群叛贼,倒是帮我报恩,我何必骗你?”
符晖着人将容永带了下去,于堂上沉吟片刻。旁边幕僚插话道:“此人言语,不可尽信。”符晖一笑道:“这个自然。”
符晖遣人往容永指点处去察看,果然翻到千余尸首。数月来,秦燕并无战事,那么这些死伤,定然便是燕军内讧所致了。再询问左近山民,更得确实。符晖虽然并没有提出主动出击之事,可心思分明活络起来。
他不时地派出小股兵马搔扰驻临潼外三四十里处的燕军。起先不时有报说击败了大股敌军的喜报,再细细一问,大多是两支燕军一同作战,非但不能合力,反而彼此制肘,甚至于自家里大打出手,秦军方才能胜得莫名其妙。这些胜战中,凡有俘获,符晖都亲自详加审问。再往后,将领们反映说燕军现在都是一支独自作战,鲜有两军协同的了。虽说渐有败迹,符晖反倒现了喜色,他数日里背着诸将忙碌不休,似乎在干着什么机密大事。一日,符晖聚诸将会议,手执一柬道:“这是韩延与我的密信。他道在燕军中为慕容泓部下排挤,慕容冲也有猜疑之意,因此愿投我,立功自献。”
秦将们不由吃惊,都觉得有些不妥。当中有人进言道:“若这是叛军设下的圈套怎么办?”
符晖面色一沉道:“本公多日尽力试探,燕军中确有不和,韩延为此行径,可称合情合理。你说这是圈套,又有什么证据呢?”
进言的人见他气色不好,只得噤声。旁边有人打圆场道:“叛贼兵力倍于我军,又对韩延有提防之意。便是他确有反正之意,怕也是有心无力。”
符晖缓了缓面色道:“应当不会。王师当前,叛首控御部属的能力只有更弱。我全师压上,他们不得不将兵力尽数摆出来。便是一般友军,同场作战,也容易因为各怀私心、讯息不畅而生出磨擦,何况是他们这种情形呢?难得有此机会,与其慢慢等死,不若抓住时机竭力一战。天王在长安望捷报如大旱之盼云霓,为臣子者怎可苟且因循,不思奋起呢?”将理由提得如此堂皇正大,又有谁敢再行反对,因此便定下了出击郑县之策。
符晖从韩延处得到不少线报,一路连蹈燕军十处营垒,数战皆捷,万余燕兵溃不成军。及他长驱直入郑县县城,只见满城尸首零乱,火光冲天。只偶尔有两三劫后余生的人们将撒了一地的粟米从泥土中拣拾起来,塞进嘴里。啼哭凄恻,几如鬼号。符晖气冲上头,便要再行追逐,副将从旁谏阻,道本军已突出太远,不宜再追。符晖听从,当夜宿于城中。次日辰时,秦军后援陆续抵城,听报道燕军在城西结营自固,于是领军出城直逼燕营。
这日天色晦暗,西风见寒,裹挟着浮尘扑面,打得符晖颊上麻麻发冷,他不由眯起眼睛。太华遥遥在目,山峰如同被砂子打磨过的壁画,湮漫不清,泛着陈年的霉黄色。数千帐篷,馒头似的沿着山脚撒下,杆杆大旗被风卷得几成一柱。营房寨门启开,看不清多少人马,只觉得阵面很阔,扬起黄沙漠漠,成一线而来。符晖也点下兵将出战。两边都是骑军,在方圆十里有余的平川上,厮杀得天翻地覆。这一战,便是两三个时辰,秦燕兵力都已经尽出。倒底是燕军兵力多过秦军,高盖在左,慕容桓在右,韩延在中,分从三个方向,对秦军渐成合围之势。可秦军也守得严实,反击得相当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