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出书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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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次一张的使用券?”
“没错。一个DNA上一般有这样TTAGGG的组合约一千到两千个重复排列。每分裂一次就会减少50个左右的字母。等到端粒的长度短到一定程度后,细胞就无法再次分裂了——剩余券数为零。也就是说,端粒代表着细胞的寿命。”
“原来如此。也正因如此,细胞才会有寿命限制?”
“但是,癌细胞却并非如此。”我望着左面的车窗说,因为恐惧,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并非如此是什么意思?”
“癌细胞的端粒不会变短。他们会继续延长下去。因此,癌细胞可以永久分裂扩散。”
“不死的?”
“不死的。”
“真是讨厌的家伙。”
“它们一定不会有朋友的吧。”我说,“一般情况下,多余的细胞分裂能够被抑制,但是癌细胞却可以无视这一切肆意增长。”
癌细胞的顽强生命力几乎令人生厌,它们擅自增长限制寿命的端粒,摆脱监视者的制止,反复分裂逐渐扩散。就像那些一味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篡改法律的政治家一般。
“还真是猖狂!”春的口气也显得很烦躁,我的心情跟他一样,虽然我很清楚,癌细胞本身并不懂什么是猖狂。
“真是强敌啊。”
眼前渐渐可以看到屹立的综合医院,外观看上去像是气势雄伟的企业大楼。我顿时感到一阵胃痛,无法消解的郁闷压在胸口,我的眼前恍惚浮现起父亲在镜前试穿靴型牛仔裤的情景——“好看吗?”他问我。那时的父亲尚未罹患癌症,气色也远远好过现在。
犹豫顺着血管在我周身弥漫,我坐在副驾驶席上偷偷地握起了拳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来医院。
父亲的病与毕加索
单人病房里,父亲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文库本'注'。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他看上去比上次似乎又消瘦了些,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有些发黑。一旁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注:日本为了推广读书而发行的一种廉价且便于携带的小开本。'
“你在看什么?”
“推理小说。”父亲把手中的书给我看。
父亲一直就酷爱读书。家里有一整间房用来摆放父亲的书架和藏书,而我跟春从小就不会因为没书可读而发愁。当玩腻了电子游戏,我们便会悠哉地抽出一本父亲的藏书,一起朗读那些对我们还算有点难度的台词。我们模仿井伏鳟二《山椒鱼》'注'的那句开头:“山椒鱼很伤心”,每当事情不如自己所愿的时候,便会嚷嚷“泉水很伤心”、“春很伤心”。
'注:井伏鳟二,1898…1993,日本小说家,原名满寿二。短篇小说《山椒鱼》写于1929年,讲述了只被卡在岩洞口无法出洞的山椒鱼放弃努力后,恶意堵住一只不小心掉入洞中的青蛙。两只动物在历时2年的唇枪舌剑,冷战之后逐渐友好,却也已经失去力气无法动弹。山椒鱼,学名大鲵,俗称娃娃鱼,因能爬上山椒树故有山椒鱼之名,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看太艰深的书,女孩子会不喜欢的哦。”母亲曾经这么说我们。我们很无奈,只能放弃读书,一个劲地看录像带还有电影。结果母亲却又批评我们:“光看电影女孩子也不会喜欢的哦。”记得当时我们大失所望。
“那里的书都是我买的。”春有点困扰地皱眉,“爸爸可会支使人了,一会叫我买推理小说,一会叫我买地图,甚至还叫我买历史参考书。”
“买那些做什么?”
“为了验证小说里写的东西是真是假。”父亲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齿。
“看小说不就是要看他天花乱坠地胡吹吗?”我反驳,“盯着书里的小小谬误喋喋不休,那可是讨厌小说的人干的事。”
“病人比较闲嘛。”然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的脸,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
好怀念啊,我感慨。父亲以前就很喜欢这么问我们。读小学时,如果我回家后冲洗满手的泥巴,他就会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如果回答他:“是啊。”父亲就会露出很欣慰的笑容,说:“是吗。”但如果回答“不是”,他则会流露出落寞的神情道:“是吗……”等读了中学以后就觉得这种问答很烦人,之后便无视父亲的这个问题。
“刚才我在看春是怎么工作的。”
“清除街头涂鸦的工作很忙吗?”
对于春并没有好好地找一份工作过安定的生活,父亲似乎并没有特别不满。“人生如河,顺流而行。”他曾说,“生活是否安定,不过是这条大河中的一环,不会对终点有多大的影响,且由他去吧。”
“街上的涂鸦没有减少?”
“正逐渐增多呢。不管是什么恶作剧,饱和状态之前都是不会消停的。”春说。
“如果我当权,立刻就能让这些犯罪行为消失。”父亲骄傲地扬起下巴。
“怎么做?”
“在墙上涂鸦的人无条件死刑——制定这样的法律就行了。边走路边抽烟的死刑、偷东西的少年也死刑!如果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一定没人敢再乱来。”
“你才是乱来呢。”我否定了父亲的意见,“而且这次轮到春自己画涂鸦了。”
“春?”
“是别人拜托的。”春向父亲解释了是政府批准他在地下道作画。
“如果是你画的,那一定很壮观吧?”
“当然,我是毕嘎索转世嘛。”春习惯把毕加索称为毕嘎索,大概这样的昵称可以显出两个人关系亲密。
春小学时,在那个展览会闹出事情之后,便总是避开画画的机会。虽然他还是会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地用素描本以及画纸作画,但却从来不给别人看,他大概是害怕别人说,他那出众的绘画天赋是因为他身上流有其他肮脏的血液吧。而当他知道自己生父的事情后,便愈发有意避开美术相关的东西。他害怕面对自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绘画天赋。
不过,在春高二的时候,他再次拾起了画笔。当时他在篮球部里打后卫一职,同时发挥出自己的美术才能技惊四座。因为他,一度几乎要废部的美术部再度复活。
后来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当时会突然再次起意作画。
“因为爸爸教导了我。”
“怎么说?”
“他说我的生日正好是毕嘎索死去的那一天。”
闻所未闻。
“他说搞不好我是毕嘎索的转世。”他半开玩笑半得意地说,“所以我才会跟大哥不一样,拥有绘画的天赋。”
春似乎很能接受自己的绘画天赋是因为他是“毕加索转世”这个说法。而他终于也不再为“天赋是否遗传自强奸犯父亲”的问题而烦恼。
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公务员,却常常能说出闪着睿智光辉的话语来挽救家庭。如果真的有所谓被埋没的诗人,那父亲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曾经质问过:“如果春是毕加索转世,那我是什么?”1971年5月20日。父亲查了很多资料后对我说:“这一年的这天似乎没有什么名人去世,不过五月二十日似乎是苏我马子'注'的忌日。”
'注:苏我马子(约551年…626年),日本飞鸟时代的政治家与权臣。苏我马子为苏我稻目之子,其女儿为圣德太子的妻子,以外戚的身份掌权。'
这和毕加索也相差太多了吧!我愤愤不平地说:“我可不要做什么马子。”
“是用颜料在墙壁上画画吗?”
“是喷漆,涂鸦艺术专用。还有店专门卖这个。”
“那应该先取缔这种店。”我说。春立刻回答:“不管是什么坏事,一旦被细分,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
“我真想看看你画的画。”父亲不知为何望着窗外。
“等你出院了一起去看吧。”春说。
“手术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明知故问。
“两星期后。”
“等结束后就解放了。”春张开双手。
“是啊。”父亲点头,由于癌细胞此刻仍然占据在他体内,我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仿佛癌细胞此刻也正点着头附和道:“是啊。”我很想指着癌细胞大声道:“你就猖狂一时而已!”
推理小说中的无聊流程Ⅰ——(迄今所发生的案件整理)
“大哥的公司被人放火了。最近,仙台地区发生了很多纵火案件。”过了一会儿,春和父亲聊了起来。
“我知道,我也有看新闻。”
“那你知道发生几起了吗?”
“你知道?”
“因为我蛮有兴趣的。”春点头,“就我所知,第一起纵火案发生于10月6日的深夜。起火的建筑属于一家名叫CSS的软件公司。起火地点是一楼的事务所——当时应该没人,火势一直蔓延到二楼。没有人受伤。”
“软件公司应该很晚都有人在吧?”我提出的问题很不专业。
“然后是五天后,一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被烧了。因为当时已经打烊,所以依旧没有人受伤。”
“是车站那里吗?西侧出口?”
“嗯,西侧出口。小火灾。然后是16日,起火的是车站东侧出口处的朝日房产中介。”
“小店也会被烧?”我还以为犯人的目标是那些高楼或者大规模的店面。
“21日被烧的是一家二手服饰店,这家被烧个精光,但是没人受伤。”
“我知道了。”父亲对我们伸出食指,“全都是间隔五天发生的。”
“可惜。”春似乎真的很惋惜地垂下眉,“接下去是六天以后了。起火的是仙台车站东侧出口的生协'注',火只烧掉一个柜子就被扑灭了,但遗憾的是一个正好经过企图救火的老人被烧伤了。”
'注:全称生活协同组合,英语缩写为COOP,是日本一种由市民出资,以提高生活水平为目的,向市民提供统一采购生活用品的互助性组织。'
“终于有人受伤了啊……”
“你这话真过分。”春露出嫌恶的表情,“再然后是30日还有这个月的3日。起火的是一家名叫‘武田堂’的印章店和‘午后’。”
“‘午后’是车站那边的一家酒吧吧,”父亲抿着嘴,“我曾经跟所里的同事一起去过。”
“然后就是昨天晚上,起火的是大哥的公司。”
“不过是小火。”
“你记得可真清楚。”父亲拍手。
“不正常。”我指着弟弟。
“如今纵火也不算是什么不正常事件。”
“不是,我是说你能把这些纵火事件记得如此清楚不正常。”
“我不否认。”春耸耸肩,“我是不正常。”
“春他……”我对父亲解释,“他曾经预言过我们公司会起火。”
“被他说中了吗?”
“因为有规律啊,这是连续纵火事件。所以才会猜到大哥的公司可能会成为目标。”
“有规律啊。”父亲显得很兴奋,就像是发现了陌生昆虫的孩子一般,“连续事件就是得有规律啊!”他用力点着头,“连续事件之间绝不能没有关联!”
我望着推理小说中毒的父亲微笑,同时不忘指出:“你也太得意忘形了。”
“在起火现场的附近,一定会有街头涂鸦艺术的出现。”春一字一句、很肯定地说。
“街头涂鸦艺术?就是那种涂鸦画?”
“是的,就是墙壁上的涂鸦。实际上,因为我专门从事清理涂鸦的工作,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掌握街头涂鸦出现的最新情况。”
“情报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