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岛居漫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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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在一具水晶棺内,用小船运到海心,在曼长凄恻的挽歌声里,徐徐放下水中。万顷澄波,
一天明月,一个人从此去了,永远和这可厌的尘寰告别了。这种葬礼,果然富于诗意。我希
望这个理想有实现的一天。
我的思想永远是矛盾的。刚才我还觉得死人应该活在生者的忆念里,现在又觉得这想法
的可笑。我既憎恶外国人处置名人遗骨的作法,则这种幽丽的墓地是多余的,存在于活人忆
念里也是多余的了。生命是件无可推诿的苦差,交代后,便该让我自由,再牵藤攀葛同活人
发生关系,甚至供活人去利用,我可非常不乐意啊!
十四 太平角之午
青岛最高的太平山迤逶引向东南成为太平角的一个土股,像一只靴子似的伸入海中。不
过这只靴子和意大利的那只不同。意大利的是摩登女郎的高跟鞋,还带着一截肤光致致的玉
胫;而太平角呢,只不过是中国古代做官人所穿的臃肿的朝靴罢了。因其地势偏僻,而风景
清幽,故也成为游览胜境。
周君夫妇今日作东,请我们到那只朝靴上辟克匿克,以道路较远,雇了辆马车去。我们
所乘的虽说是“马车”,倘用孔老夫子“必也正名乎”的逻辑来“正”它一下,则这二字便
发生语病。车子虽然驾着两匹马,一匹名符其实的马,一匹却是长耳公。不过身材也有马一
般高大雄壮,原来是北方最得用的牲口——骡。
我初次看到这种车制甚以为奇,不知何故要如此。周君为作以下的解释:
“青岛本是由一座荒山开辟出来的,全城的地势坡陀起伏,虽说处处筑有光滑坚实的柏
油马路,车辆通行仍然感觉困难。因此这里马车的制度也别出心裁,一骡一马相配。骡取其
耐远负重,马则取其力大能爬山坡。我对周夫人说:这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火炭汽车,马的
作用,就是升高时临时灌进去的汽油,她为之大笑。
我们自福山路出发,到中山路买了些面包、糖食、水果,然后折回,沿海岸向目的地驶
去。一路景物幽美,比城市中心一带的果然另有一种韵致。
因为动身的时候原已不早,我们到太平角已上午十一点左右。
沿角一带海岸崖石,峥嵘竞秀,又是汇泉浴场所无。有一处景色更为特别。一座大崖,
崛起于平地,高约十数丈,远望似一朵吐自海面的紫云,近视则石色黝然,棱棱如积铁,还
带着斑剥陆离黄色的铁锈,我怀疑它是属于矿物质,并非真的石头。听说天空陨石常为铁
质,这块大石是从万万里外太空飞来的吗?
这座崖石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巨灵”,虽生根岸边,却掉转身子,向海而坐,并向海倾
斜,有几丈长的斜度。似乎憎厌这凡浊的世界,傲然掉头不视,只顾俯下他那庞大的身躯,
在海水里洗濯他的足。
我们的马车便停在这位巨灵的背后。吃了带来的午点。看这块崖石高得可爱,我忽然发
生爬上去的欲望。康和周君劝阻不住,顷刻间,我已高高踞坐在巨人的肩头了。周夫人看得
高兴,请她丈夫搀扶着,慢慢地也爬了上来,与我并肩而坐。康携有周君的摄影机,为我们
摄取了一张影片,以作此游纪念。
海浪自崖底扑来,一阵急、一阵缓、一阵高、一阵低、一阵过去了,一阵又来,打在巨
灵的足上,迸起丈许高的浪花,映着日光,闪闪的虹光霓彩,耀花人的眼睛,而镑镑如雾的
水点,扑到人脸上,又把人灵魂都凉透了!
浪花如万道银蛇争取食物,互相推着、挤着、翻滚着、纠缠着,呀,它们想是饿急了,
抢不到目标,竟在自己群里斗争起来了。它们用锐利的齿牙,互相噬啮,互相吞啖,一直到
喷沐四溅,鳞甲纷飞;一直到力尽精疲,才嗒然若丧地退去。
那巨人却永远沉默地坐着,只顾低头在海水里,洗濯他那永远洗不完的足。对于这一
切,他既无所睹,亦无所闻。我坐在崖石上,放眼四顾,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色。这时
候正当午刻,当顶一轮旭日,放射万里皎洁的晴光。天色是正蓝的,海水也是正蓝;天上仅
有几朵白云,海上也仅有几叶白帆。这颜色在一个庸俗画工笔底涂出,也许太单调,不能起
人美感;而大造化工之笔,却将它点染得异样的壮丽、秀美、庄严、灿烂。
这是盛夏正午之景。
一日之内,昏昼六时,气温、色彩、情调,是一组音节参差的音阶。以目前夏季的一日
而论:那乍诞自露珠莹莹,新叶吐香间的初晓;那树影摇碧、好鸟乱啼,空气滋润尚带夜凉
的清晨,都是温柔的旋律,为我们所乐于消受的。而蝉声已繁,炎威尚未大盛的上午,也还
悦耳。从此以下,时间的琴键所流出的调子,便重滞起来,艰涩起来,应该用飞快的拍子,
滑过这一段乐谱上的音符,直等到那晚峦酽紫,青霭满林,凉风袅袅起于天末的薄暮,和那
空气里织满乱飞的蝙蝠,夜色愈酿愈浓的黄昏,乐调才又转为柔和了。等到虫声盈耳,繁星
满天的良夜;或罗扇轻挥,夜凉如水的清宵到来,才达到最美妙的阶段。
夏季每个日子应该是最悠扬动听的小夜曲!
这时候,地球的母亲在烈日之下,走完了她一天疲乏的旅行,好像已停止在轨道上休息
(虽然地球是没有一秒钟停止的),万物都自梦中遽然苏醒过来,我们的生命也像有了个重
新开始。“俾昼作夜”,“晨昏颠倒”,是我们骂堕落之人的话,但在夏季,我们应该找时
间大神去商量,不,找习惯观念去商量便够了。我们应把“昼”的观念赋予“夜”,而以
“夜”的观念赋予“昼”,假如昼代表动作,夜代表休息的话。
在夏季,有谁欢喜正午的白昼呢?这时候,阿波罗的金车正走到黄道顶点之顶点,挟着
最高热度强烈的光辉,暴雨般倾泻在大地上,谁能受得了呢?我们躲在深堂曲室里,还要手
倦抛书,昏腾欲睡,又何况置身野外呢?
但是,我在青岛的太平角却领略了一个盛夏正午的美景。
整个空间,除了“光明”似乎更无别物。造化的元气是这末的淋漓浩瀚;这末的涵盖万
有,弥纶六合,令我们渺小的人类只有低头膜拜,更无言语可以赞叹。
这是佛书上的“光明之域!”这是但丁《神曲》第九重天上的上帝所居的万福的“水晶
之海”!
十五 海崖上的谜语
青岛规模较大的浴场一共有五个,第五浴场好像被家庭排斥出去的孽子,只好孤独地在
胶州湾里另立门户。其余四个则排列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踪迹密迩,呼吸相通,像
是和睦不过。
这四个浴场是四枝婀娜轻盈的姊妹花。大姐便是我们常去游泳的汇泉浴场。二姐在太平
湾,与大姐仅隔一个汇泉角。伸头便可以互相望见。三姐和四妹同在太平角,大概因她们是
小姊妹,感情更厚,故此特意结邻而居。
第三第四这两个浴场的水比汇泉的更清洁,更绿得令人销魂欲绝。倘说汇泉的水是海的
清净女儿身,这几处远离市嚣的浴场之水,便该说是那天真无邪,娇憨可爱,而又幽深窈
远,含蕴无边神秘的女儿的灵魂了。
这几处浴场也有浴客,但寥寥数人,不及汇泉盛况的万一,想必是附近居民,不然则是
寄寓此间的旅客。看他们懒洋洋地在水里用毛巾拭拂身体,或随意在水面浮游着,好像以不
能参加汇泉那种场面为憾。我也曾听见人说:汇泉浴场的好处,便因为它位置于城市中心,
热闹得有趣,刺激得够劲。“人”呀,究竟是俗不可医的生物,置身于这大自然的怀抱里,
却还念念不忘那红男绿女笑闹的喧哗,和互相追逐的忙遽,那末,到那些跳舞厅,酒吧间,
去找寻你们的趣味和刺激好了,又何必来这僻静的角落,破坏海山幽静之美?
我们今天来游太平角,原也带了游泳衣来。准备投入第四浴场,泡浸一个下午。我们先
沿海岸各处玩耍了一会,又靠在一座海崖的背后,作片时华胥之游。醒来后,胃中的东西消
化了,人的精神也振作起来,都换了衣服,跳进水中。这是第四浴场,地势比第三浴场更僻
远,海的女郎温柔的怀抱里,浮拍着的,只有我们四只白鸥。
啊!高贵的海公主,请原谅,我们还不算是那一类的俗物呀!
我们来此,原无意于久游,只在那些崖石罅缝间穿绕,寻觅海生植物和动物。微带咸腥
味的海气,刺激我们的嗅觉,使我们想起了上海菜市的海味部,不过菜市的气味薰得人头
昏,在这里却更令人神清气爽。
那丛生于石壁上的海壶真够有味。它们都有很厚的甲壳,模样有点像烂熟了裂开口的无
花果,又像蒸笼烧卖,密密地一个挨着一个,从崖石浸入海水中的部份生根,牢牢粘附在石
上,成为崖石的一部份。我们想取它们下来,手掇不得,得用刀凿之类,有力地铲。周先生
用带来削果皮的小刀来挖,刀锋都卷了,才挖下了两三个。
每块崖石上都有海壶密附,千门万户,俨然是繁盛的都邑。不过居民都蛰伏自己家中,
永不出外走动。这个国家治安当然是极好的,用不着有君长统治,也用不着有法律维持。比
老子的“小国寡民”更合理想。可是既为生物,必不免食色二字的需要。它们既不能移动,
那末怎样去找寻食物呢?难道每天都有运粮使者,运了大批粮食来,按户册点名,将食物一
份一份送到居民的口里吗?它们要恋爱时,既不能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也不会感皁e惊
厖,待情人之入室,则传捉哟拇笫掠秩绾伟斓贸赡兀克渌嫡饫嗟偷壬铮*可以自行繁
殖,但是它们住宅既如此拥挤,生了孩子既不能就近安家,做父母的不能移动,也不能送孩
子到远处立室。它们的种族竟能这样繁衍,又是什么缘故?
种种都是谜,我对生物学虽有极浓厚的兴趣,对此学的知识则极有限。问周君夫妇,他
们笑笑,说他们所疑也和我一样。问康,康摇头说他脑子里的动物,只有螺丝钉、老虎钳、
马力、龙骨……别的一概不知。这个刻板得像座仪器的工程师,有时说话倒也幽默,我不由
得笑了。我只有抱了个“疑团”,等将来有机会,请教于生物学家而已。海边小蟹也小得极
令人怜爱,指顶大一枚,也有钳有甲,行路如飞,穿洞沙间,有如蚁穴,被赶得急了,便向
洞口一钻,土遁走了。我用康的香烟盒,想捉几只带回家玩。康劝我道,这类生物一离海水
便死,还是少作孽吧。我不肯听他,捉了一二十只,足足装满一盒,但离开海岸之际,还是
放了它们的生。
沙滩上的贝壳,陆离光怪,无色不有,还有像宝石般五色晶莹的石子,我们忽然童心来
复,大家争相捡取。谁捡到美丽的,便像得到连城之璧似的向人夸耀不已。别人不服气,再
去寻觅更胜过他的。我们归装真富,每人都包了满满一手巾带回。
我们游过太平角,又驱车往游燕儿岛,路过太平公园,下来随便看一下。这园子面积虽
不及中山公园之大,规模也颇可观。园中亭榭栏~J,花草树木,全属中国风,甚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