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岛居漫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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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把头在你脚上擦个不住,表示同你亲昵,你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感到人为万物之灵
那句话的实在?虽然,这种优越感有点可怜,有点自欺,然而优越感总还是优越感呀!
西洋人将长毛小狗剪去身上的毛,单留头部不剪,让它长鬣骙鬠的像狮子模样,出门时
随带身畔。又听说西洋摩登妇女喜欢牵着鳄鱼在街上走,这或者可说是我们爱猫心理之一种
解释。
中山公园动物部有一头黑熊,被囚已不知几年,似乎很上了年纪,毛皮憔悴,走路蹒
跚,挪一步都像很吃力。青岛夏季原算得清凉,而从寒带来的它,似已不胜炎威之重压,每
天我们游园时,总看见它将那片鲜红的舌头拖在唇外,吁吁地喘着气。有时热得没办法,便
在树荫里,四脚朝天仰面睡着,那四只脚伸得笔直正似四根石柱,看了会教你疑心小儿顽耍
的绒熊被人翻转来搁着似的,不由得要发笑。
不知为什么我同这头老熊竟发生一种情谊。我爱它那笨重的身体,浑圆的四肢,巨大的
颈脖和那颔下一圈发金光的黄毛。你别瞧它这样痴肥臃肿,以为它别无作为,它一掌打来,
可以将你打成一个肉饼,嘴一拱,可以倒掉一株树,然而它的外表,却又这样温和良善,有
如一只绵羊。真正的“力”是应该威而不猛的,应该有所谓“宽仁以教,不报无道”的气度
的。动物里的熊,我以为算得“力的象征。”
这头大熊却爱吃细巧的花生,游客每在笼旁杂食担上买来喂它。花生从铁笼缝里撒进,
撒了个满地,它会一粒一粒拾起来吃,一粒也不遗漏,有时人家故意同它开玩笑,将花生摆
在笼外边,让它可望而不可即,空咽馋涎。然而它却会不慌不忙地打网缝里伸出爪慢慢地
钩,再伸出舌头舐了去。它的舌头极灵活,能帮助它做许多事,好像象的鼻子,正可以补足
它身躯笨重的缺点。
它的口粮似乎不足,常向游客乞食。一日清晨,我到园散步,看见园丁送来熊粮:三四
个窝窝头,五六个烂桃子,一撮焦黄菜叶,便算它一天充饥之物。怪不得它这样龙钟潦倒,
食物关系,怕还在年龄关系之上呢。自从我发现这哑朋友痛苦之后,每天总要带几个馒头一
包花生来喂它,我又知道它爱吃榆叶,常常在自己园子里采了大捧大捧的嫩榆叶,掷入铁
笼,供它大嚼。它的灵性并不差,不到几天,便认识我们了。每回见我们走近笼边,便起身
表示欢迎,乖乖地像一只家犬似蹲在那里等候我们布施。喂熊,成了我岛居唯一功课,兼不
多每天要去拜访它一次。康笑我俩是好朋友“今天不去拜访你的朋友吗?”“喂!快去公园
吧,你的朋友等得你心焦了!”他常用很庄重的口吻这样说着,旁人听了还以为我真有一位
什么朋友住在公园里。
有友如此,决非耻辱,所以康的戏谑,我也直受不辞。朋友,想你年青而自由的时候,
出没冰天雪地,通红的眼光,像两把炬火燃烧在黑夜中。当你踱着方步从林中出现时,最大
胆的猎人也会吓青了脸,将猎枪掉在地上。现在你这位北极圈中的兽王,竟被关闭在一个局
促的笼里,忍受园丁的冒剥,顽童的戏弄,挨着绵绵无尽的寂寞岁月,你是一位落魄的英
雄,你也是一位暮年的烈士,我们友谊也许就建立在同情上吧。可惜我不能在青岛久居,维
持友谊于永久,再来时也许你已残生莫保,这如何能不使我现在更加怜悯你。唉!可怜的朋
友!
由中山公园往东走可达太平山。
这座山高不过海拔一百五十余公尺,与湛山、青岛山毗连。青岛中部多属丘陵地带,太
平山在这一带丘陵中算是异军突起的一座,我们游过中山公园以后,自然要顺便去玩玩。
沿山有马路可通汽车,石壁苍苔蒙密,杂以深黄浅紫的野卉,如山灵张宴,铺设着一条
条彩色斑斓的锦毡毯。有时汽车过处,峭壁倒垂着一大蓬茎叶狭长,形似菖蒲之类的草儿,
伸出温柔的手指,轻轻摩抚车顶,和车中士女道“日安”,而车中士女也可以自窗中伸出手
去,顺便攀摘一串丹砂似的山果,或一枝鲜红的枫叶,带着一腔的喜悦和满车的清香回去。
整个青岛是一个世外桃源,这条山路,更能给人以清幽寂静之趣。走到这里便觉得应该
抖落一襟凡尘,抱着完全宁谧纯洁的心情攀登绝顶,去与庄严雄丽的大自然晤对。
我和康携着手沿着山路缓缓步行而进。转弯时,忽见数步外有一绳索般的东西在连连摆
动。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一条长不满两尺的青色小蛇,肚皮裂开,脏腑粘在石路上,想走又
走不脱,听见人的脚步声走近,更觉警惶,更拚命将身乱掣。这分明是刚才驶过去的汽车压
伤的。可怜呀,它被糜烂的血肉牢牢胶在地上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似的,虽极力挣扎,哪里挣
扎得动!
爬虫中,蛇和蜥蜴的眼睛好像生得与人类的眼睛相像,它们看人时,有思想,有情感,
它们的舌头不会和人交谈,它们的眼睛却会和人说话。
这条小蛇,该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人说蛇眼最阴毒可怕,而这小蛇对人望着时,眼光
却显得那么天真,那么温驯可爱。它因走不脱,举头对我们望着,我好像看见它满眼溢着乞
怜求助的泪!
我平日憎恶蛇类的观念,一扫而空,折下石壁间一枝小树枝,想将它轻轻拨入路旁草
中。这类下等动物再生能力极强,也许它可以救得性命。
我尚未走近,呜呜汽笛声中,又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轮恰从蛇身一辗而过。已
损伤的芦苇,再被狂风一卷,这回完全断折了!
我不忍卒视,掩面走开,心底涌起了对近代物质文明的诅咒。假使这石路上来往的是缓
缓推动的薄笨车,这小小生物何致于如此惨死!
我们爬上了太平山的绝顶。
山顶从前好像是座广大园林,于今荒废了。但建筑物所遗废址尚多,山冈一带都是花岗
石砌成的墙脚,墙上是雕镂精致,但已断缺的白石栏杆,还有些花坛喷池的残迹。嘉树仍自
青葱,榛莽中,无主的名花,虽还能以嫣然的笑靥向人,已不禁流露楚楚可怜之态。
这是谁家的亭苑,竟有这样宏壮的规模,莫非是德国人给他们皇太子所预备的行宫吧?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四年有半。许多强国倒下去,许多衰微的民族兴起,回黄转绿,
世运变迁,这区区太平山顶昔日金碧的楼台,化为今朝的荒烟蔓草,也只算是盛衰之常,我
们又何须为此而感叹欷s',支付过多的情感。
太平山果然不愧是青岛的主峰,我们踞坐峰顶,海山如画,尽收眼底。青岛市万瓦鳞
次,衢道纵横,好像陈列几间的石膏都市模型。若不是那络绎不断四处奔忙的车马,和风送
来的阵阵市嚣,这容纳五十万人口的大城,我一定要误当它不过是一座供人赏玩的案头清
供。远处碧澄澄的大海映在夕阳光中,好像是睡着了,不涌半点波澜,若非水面上下回翔的
白鸥,我也要错认是悬挂龙宫里的图画——一幅出于仙笔的“海山落日图”。
白鸥,你们是诗人所艳羡的最清闲的鸟,你们现在究竟忙些什么呢?
我们*q受天风,衣袂飘举,颇有轩轩霞举之想。
清都难道一定要觅于上界?善于享受自然美景者,在这五浊世界中,仍可建设他的琼楼
玉宇。我们觉得在这山巅布置园亭的那个德国人,果然具有雅人深致,不是诗人,定是文学
家。
我们在山头眺瞩良久,又历阶而下,想在那座废苑里再徘徊一回。忽见某处石墙上有一
圆形的窟窿,说是排水道的出口,太大;说是窗子,又太小,竟不知它有何用途。一路寻觅
过去,同样的窟窿竟有六七处,不过高下历落,向背也复不同,并有浓密的花木掩蔽,不留
心搜求,是不容易发现的。
康究竟是个学工程的人,告诉我这是炮台,每一窟窿,从前都有炮口伸出。这座太平山
四面都对着大海,所以德国人要在这山顶建设防御工事。不止太平山一处,青岛市内的几座
小山如贮水山、青岛山、团岛、湛山、鱼山、芙蓉山,凡地势略高,可以俯瞰海面的,没有
一处没有战垒的建筑。
听了这些话,我呆了半晌。我好像从上界仙都一交跌于凡浊的尘世,不,比尘世还等而
下之,竟一交跌落于修罗狱。眼前亭亭直上的刺柏,变成了一座刀山,劲直的剑兰,变成了
阴森的剑树。红得像美人酡颜的玫瑰花大理菊之类,又成了铁床油鼎间乱喷出来的火焰。林
间好鸟的娇啼,不再悠扬悦耳,听去却好像狱底受罪者的宛转呻吟。
文明的白种人原来曾这样同自然开玩笑。竟想把这样大好的园亭作为炮台的伪饰。更忍
心于乱红禣E绿间,埋藏着彰瓷钕盏纳被*
前天我参观汇泉峡的炮台,对于日尔曼人的科学文化和铿登舰长的尚武精神,尚再三致
其赞叹与钦慕,现在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又想起一小时前所见那青色小蛇的悲剧,我对于
白种人的物质文明更加深了一层憎恶。
我不愿在太平山顶再作片刻的停留了!
十二 几作波臣
我和康差不多每日下午便去汇泉海水浴场消磨两个钟头。实际上躺在沙滩上作日光浴的
时候为多,下水也只是将身体浸泡一阵,说不上什么游泳。康的泳术比我高明,不过病后体
弱,没有气力久游。我则仰泳、俯泳、侧泳、潜泳,虽说都会,姿式则没一样对,只能随意
浮拍水中,祛暑遣闷而已。
但这一天我单独作海水浴,却几乎遭了没顶之忧。
汇泉浴场除了许多五光十色的橡皮艇、小木船、小汽艇以外,还有浮站。那是一块上面
可坐十几个人的大木排用什么链子或铁锚之类,系定于距离沙滩三四十丈的海面。泳客在这
木排上学习跳跃入水的姿势。游倦了则爬上来或躺或坐,随意休息。有人还带了点心去吃,
带了烟去抽。
康这天和朋友有约会,我独自到浴场,照平日习惯,游泳过半小时以后,便上木排休
息。休息够了再下水。
平日下水,我都是先伸下脚,然后徐徐自木排边坠下全身,全身坠下后,放平身体再
游。今天因康不在身畔,没人在耳边唠叨,我的行动可以自由些了,忽然想来一个倒跳入
水。站在木排的边沿,两臂向前合拢,头朝下,脚朝上,像投入古潭的青蛙,一掷而下。
忽然头顶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至少几秒钟间我是失去了知觉。
再浮出来时,我仰卧波面,微微睁服,看见上面蔚蓝无际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徐徐移
动,完全想不起置身何境。几十年生命的痕迹泯灭无余,宇宙万物虽客观地存在,与我也毫
无干涉,这时的心灵整个成了空白,这或者便是那所谓白痴者的心理状态,不然便是初开眼
看见天光的婴儿精神形况。
这样浮在水上,究竟经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呢,也弄不清楚了。听见海浪的喧腾,木
排上男女泳客的笑语,又忽然想到刚才跳水的事,挣扎着爬上木排,自觉头顶隐隐作痛,用
手一摸,顶心肿起一块半个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