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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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害怕寂静的人来说,连嗥叫也变成了安慰。
这个可怕的吼声使他觉得安心。这个恐吓的声音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儿还有一个没有睡着的活东西,哪怕是一只野兽也好。他朝发出咆哮声的地方走去。
他转过墙角,在背后的雪和海的阴森森的反光中,他看见了一个窝棚似的东西。不是茅棚,就是一辆篷车。既然有车轮,当然就是一辆车子;既然有屋顶,当然就是一个住人的地方。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烟囱里正在冒烟。烟作火红色,里面的火一定很旺。后面突出来的饺链说明那儿有一扇门,门中央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洞,所以能看见车里面的亮光。他走近篷车。
那个咬牙切齿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他走近了。他走到篷车旁边,威胁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冲着他来的不是叫声,而是怒吼。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一条猛然拉紧的链条,门底下两个后车轮中间突然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
在狗嘴出现的同时,一个人头从窗洞里探了出来。
“不要叫!”那个人头说。
狗嘴不叫了。
人头又说:
“外面有人吗?”
孩子回答:
“有。”
“谁呀?”
“我。”
“你,你是谁?哪儿来的?”
“我累了,”孩子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冷。”
“你来干什么?”
“我饿了。”
那个人头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爵爷那样的福气。滚开。”
人头缩进去了,窗子也关上了。
孩子低下头,把怀里的婴儿抱好,振作一下,准备上路。他挪了几步,就要离开小屋。
可是在窗户关上的时候,门就开了。一只踏板放了下来。刚才跟孩子说话的那个声音从车子里怒气冲冲地喊道:
“怎么,你干吗不进来?”
孩子转过身来。
“进来吧,”那个声音又说。“是谁把这个又饿又冷,可是不肯进来的无赖鬼给我送来的!”
孩子受到了这种半拒绝半邀请的待遇,站着不动。
那声音又说:
“进来呀,你这个小东西。”
孩子下了决心,一只脚踏上第一级踏板。
可是篷车底下又叫起来了。
他倒退了一步。张开的狗嘴又露出来了。
“不要叫!”那人的声音喊道。
狗嘴缩了回去。叫声又听不见了。
“上来吧!”那人接着说。
孩子好容易才爬上了那三级踏板。他的动作受到了婴儿的妨碍。她睡得那么熟,连头包在水手上衣里,活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包裹,所以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她。
他爬上了踏板,到了门口就站住了。
大概是因为穷的缘故吧,篷车里没有点蜡烛。铁炉子的炉口的火光照亮着小屋。炉子里生着泥炭。炉子上放着的一只碗和一个小锅正在冒热气,看样子里面一定是吃的东西。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里面的家具是一只箱子、一只凳子和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没有点着的风灯。板墙上的丁字架上放着几块木板,另外还有一个放旧衣服的架子,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架子上和木板上排列着玻璃器皿,铜器,一架蒸馏器,一架做九药的成粒器和孩子不知道用途的一堆奇怪的化学以及烹饪用具。车子是长方形的,火炉放在前面。这个车子说不上是一间小屋子,只能说是一口大箱子。外面的雪光也比里面的炉火亮一点。车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可是炉火反射在天花板上的光亮,使人可以看出下面几个大字:“哲学家于苏斯。”
原来这孩子走到奥莫和于苏斯的家里来了。我们刚才听到的就是前者的叫声和后者说话的声音。
孩子到了门口就发现炉子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老头,瘦瘦的,没有胡子,穿一身灰衣服,秃脑袋碰着屋顶。这个人不能踮起脚后跟。车子跟他的身材一样高。
“进来吧,”说话的人是于苏斯。
孩子走了进去。
“把你的包裹放在这儿。”
孩子把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上,生怕吓着她或者惊醒她。
那人接着说:
“你看你多么小心!即使是一盒子圣骨也不会比这更小心吧。难道还怕把你的破衣服摔破吗?啊!你这个可恶的无赖鬼!现在还待在大街上!你是干什么的?告诉我。不,现在不用说了。我们先办要紧的事。你身上冷,就光烤烤吧。”
他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火炉跟前。
“看你身上弄得多么湿!冻得真够呛!哪有这副样子到人家屋子里来的道理!赶快把这些发霉的衣服都给我脱下来,坏蛋!”
他用一只手猛的一扯,破衣服就变成破布条了,同时他用另一只手,从钉子上取下一件大人的衬衫和一件现在还叫作“快吻我”的毛衣。
“穿上吧,这儿有破衣服。”
他在一堆破东西里面挑出一块羊毛布,在炉火旁边擦着这个头晕眼花的孩子的四肢。这当口,孩子光着身子,浑身暖洋洋的,觉得好像到了天堂。擦完四肢以后,老头又擦他的两只脚。
“嗐!一点也没冻坏,你这个瘦鬼,我刚才还以为你的手或者脚冻坏了呢!我也够俊的!现在不要紧了。赶快穿起来吧。”
孩子穿上了衬衫,那个人替他把毛衣套上。
“现在……”
那人用脚推过来一只凳子,又在孩子肩膀上推了一下,叫他坐下,接着用食指指着火炉上那只冒热气的碗。孩子在碗里又看见了天堂,也就是说,那是一碗猪油炖土豆。
“吃吧,你饿了。”
那人从木架子上取下一片硬面包和一把铁叉子,递给孩子。孩子踌躇了一会儿。
“还要我给你摆一副考究的刀叉吗?”那人说。
他把碗放在孩子膝盖上。
“都吃下去吧!”
孩子已经饿得快要昏过去了。他吃起来了。可怜的孩子,他不是在吃,简直是囫囵吞。车子里响起了嚼面包的声音。那人嘟囔着说:
“不要吃得太快,饿鬼!这家伙多贪吃!这种饭桶呀,肚子一饿就狠命地吃。应该看看爵爷怎样吃饭。我往年间也见过公爵吃饭。他们简直不吃;这才叫做尊贵。可是他们喝酒,这倒是实在的。哼!你这头猪,填饱好了!”
耳聋是饥饿的特征,所以孩子对这些粗暴的字眼不大注意,再说,这个人的慈善行为也把它们冲淡了,甚至于把原来的含义颠倒过来。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两件要紧的事,两件使人忘记一切的事情占去了:烤火,吃。
于苏斯继续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嘟嘟囔囔地骂街:
“我看过国王詹姆士本人在挂满鲁本斯的名画的宴会大厅里吃饭;陛下什么都没有动一下。而这里的这个叫化子却拼命地啃!‘啃’这个字就是从野兽来的。我怎么会想起来到这个威茅茨,到这个阎罗王光顾过七次的鬼地方来的!我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卖出去;我对大雪讲话,对飓风吹笛子,分文没有进腰包,晚上还要有穷鬼!讨厌的地方!街上的傻瓜跟我作对,决斗,竞争。他们除了小钱以外,什么也不打算给我。我除了野药以外,也什么不给他们。哎呀!今天什么都没有!路口上连一个傻瓜也没有;钱箱里连一枚便士也没有!吃吧,地狱的孩子!撕吧,嚼吧!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比吃白食的人更厚颜无耻的了。拿我的东西来养肥你吧,寄生虫!这家伙岂止是饥饿,简直是饿疯了。不是胃口好,而是狼吞虎咽。他也许染上狂犬病了。谁知道呢?他也许染上了瘟疫。你是不是害瘟疫病,强盗?要是传染给奥莫!不!不!你们这些贱骨头都死掉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狼死掉。哎呀,我也饿了。我正式声明,这真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人生在世总有受折磨的时候。我今天晚上就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我需要生火。我只有一只土豆,一块面包,一口猪油,一滴牛奶,我把这些东西烧一烧。我对自己说:‘很好!’心想马上就要吃饭了。正在这当儿,噗通一声,一条鳄鱼打天上掉下来了。他坐在食物和我中间。瞧吧,我的餐厅被洗劫了。吃吧,梭子鱼!吃吧,鲨鱼!你嘴里有几排牙齿呀?拼命地吃吧,狼崽子!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尊重狼的。吞掉我的食物吧,蟒蛇!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饿着肚子,喉咙在发痛,胰脏也遭了殃,五脏就跟撕烂了似的,结果我眼看着另外的一个人吃掉我的东西,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没关系,大家分着吃吧。他吃面包、土豆和猪油,我的一份是牛奶。”
正在这个当口,篷车里突然发出一阵悲惨的叫声,持续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那人听了一会儿。
“你现在倒哭起来了,坏蛋!你为什么哭?”
孩子转过身来,显然,他没有哭。他嘴里还塞满了食物呢。
哭声还没有停。
那人走到箱子那儿。
“原来是这个包裹在哭!奶奶的,连包裹也大嚷大叫起来了!你的包裹为什么哇哇叫?”
他打开水手上衣。里面露出一个婴孩的头,它张开口在哭。
“哎哟!这是什么呀?”那人说。“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还有一个。什么时候才能完呢?口令!举枪!班长,叫卫兵来!噗通一声,又闯进来一个!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东西,强盗?你看,她渴了。得让她喝点东西。太好了!我现在连牛奶也喝不成了。”
他一面从木架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取出一卷亚麻布,一块海绵,一只瓶子,一面愤愤地嘟哝着:
“该死的地方!”
他瞧了瞧婴儿。
“这是一个女孩子,从叫声里就可以听出来。她也湿透了。”
像刚才替男孩子做的那样,他把她穿的(最好说是缠在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把她包在一块破亚麻布里,布虽然粗,却干燥,干净。他匆匆忙忙替她换衣服时,把她触怒了。
“看她叫得多凶,”他说。
他咬下一块狭长的海绵,从布卷里撕下一方块布,抽下一些布丝,打炉于上拿起盛牛奶的小锅”,把牛奶倒在小瓶里,把半截海绵塞住瓶口,用布包住突出的一端,用线扎好,再把瓶口放在自己的面颊上,试试是不是太烫,然后再把这个拼命哭的婴孩夹在左胳肢窝底下。
“来,喝吧,小东西!咬住奶头。”
他把瓶口塞在她嘴里。
婴孩贪婪地吮着。
他扶着瓶子,保持一个适当的斜度,嘟囔着说:
一他们全是一样的胆小鬼!一得到他们希望的东西,就不声不响了。”
小女孩吮得那么贪馋,把上天指定的这个坏脾气的保护人递给她的奶头咬得那么紧,结果她呛得咳嗽起来。
“你想把你呛死呀,”于苏斯骂起来。“又是一个好样的贪吃鬼!”
他把她吸吮着的海绵抽出来,等咳嗽停了,再把瓶子放在她嘴里说:
“吸吧,坏东西。”
这当儿,男孩放下了叉子。他瞧着婴儿吃奶,自己忘记吃东西了。刚才在他吃东西时,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足的神气,现在却变成了感激。他看到婴儿已经再生。这个再生是从他开始的,所以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