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鬼话番外6-时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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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地拄着拐杖在人行道上走着,慢吞吞地像是找着什么似的打量着四周。只是走到对面新摆出来的烘山芋摊子边,却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走过。她停了脚步,在离它很近的那块花坛上坐了下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烤炉,像是在受着炉子里一波波香气的诱惑,但始终没过去询问价钱。
烘山芋的气味很甜,隔着道玻璃门都能没有保留地透进来。
狐狸说,去买个尝尝吧,小白。
于是我拿着钱走了出去。
买好了两只烘山芋,个儿不大,但却是皮最焦,外头蜜汁溢得最多的。
两只山芋一人一只,不是和狐狸,而是和花坛上那个老太太。我挨着她边上坐着,咬着山芋,她捧着山芋闻着它的味道,但并没有剥开了吃。
我说:“阿婆,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我要拿它泡饭。”
“山芋泡饭?多难吃啊阿婆。”我再道。
她朝我笑笑:“你不懂,好吃,好吃得很呢。“
忽然发觉她其实应该是很好看的,特别是那双被层层皱折包围住了的眼睛,还有那双瘪瘪的嘴。年轻时应该很美吧,又美,又优雅的一个人,即使是在吃山芋泡饭的时候。我想。
“我快走了。”忽然她又对我道:“走前想跟人说说话。”
“您要去哪里?”我问
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又闻了闻山芋的味道,然后继续道:“知道什么是时间么。”
什么是时间?
这是个看上去很简单,却一时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于是我沉默。
她又笑:“我们来说个关于他的故事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老人开始边看着手里的山芋,边絮絮说了起来,用她曾经甜美,现在沙哑的喉咙。
她说:
曾经有三次机会,我碰见过时间。
每次他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所以我只能记得他的样子,但你要问我时间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那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有时候我试着去好好想一下他的时候,会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很糟糕的一种感觉。可在我能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年纪,我以为这些记忆有没有保存都是无所谓的。
那时候我真年轻,和时间一样的年轻。年轻并且自信,所以一度以为,他会为了我而停留,那个叫做时间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十二岁。
那年,家被一场火给烧了,火卷走了一切,包括我的爹妈。乡下姥姥收留了我,她是个看不到一切的瞎子。守着一块没人种却常年疯长着的玉米地,还有一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每天昏睡到吃午饭的时候起来,用泡饭搅了几块番薯给我,然后会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外面走上一下午。我不知道她每天究竟都逛了哪里,正如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每天拄着拐杖一个人慢慢地在那些路上走着,究竟想要转去哪里。
发现外婆倒毙在田埂上的那天,他出现了。
那时侯我正在窗前搅着碗里快要烂掉的番薯,番薯戳烂了,会发出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我对此乐此不疲。然后闻到一种好闻的味道,栀子花香似的,比番薯甜,比番薯香,所以我很快朝着那香味抬起头。
头刚抬起就看到了他。
他在窗台上坐着,很单薄的身体靠着很敦厚的窗框,他有着一双闪着暖暖笑意的眼睛。
“你好。”他说。
“你好。”我回应。
“累了,在这里坐会儿,你不要怕。”他再说。
我戳了戳碗,发觉已经闻不到碗里番薯的甜香,于是点点头。
那天天气很暖,所以风也很暖,风穿过他的身体一波一波朝屋子里吹进来,暖暖软软的甜。
吃着终于被我戳烂了的番薯时,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他的手也跟那风似的,轻轻柔柔,每掠过一次,散进我鼻子里一丝暖暖软软的甜。
“小家伙,陪你玩好么?”他说。
我点点头,很快乐。
于是他把我抱了起来,放到他的腿上。坐在他腿上很舒服,可是我有点不安,因为过去哥哥也这么抱过我,被妈妈呵斥了,妈妈说不可以坐在哥哥腿上。我不懂,为什么弟弟可以坐我腿上,我却不能坐在哥哥腿上,妈妈说,弟弟可以坐你腿上,你就是不可以坐在哥哥的腿上。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可这是妈妈说的,所以我不安。
他看上去和我哥哥差不多大。
可是比起哥哥,我更喜欢他。
第二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二十岁。
到处找工作,那个年头女人找工作只有一个字,难。要找个能赚钱养活自己的工作,更难。之后被人介绍,你呀,有个合适的工作,你要不要,又上得了台面,又赚得到钱。
什么工作。
工作是……舞场小姐。
很累,因为总是睡不醒,睡不醒,开工了又没个坐的地儿。还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纠缠,那些好看的,丑陋的,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在夜场的灯光下一照,全都一个样,奇怪的扭曲的面孔,暧昧的笑,暧昧的语言。
他们恭维你,他们接近你,他们却又无与伦比地鄙视你。所以有时候,我很希望他们去死。
有一天真的有人死了,那些奇怪的扭曲的面孔里的一个,满脸扭曲地倒在沙发上,手还保持着拿酒的姿势,脸上还带着酗酒过度的痴笑。
舞厅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从外面走了进来,来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很单薄的身体,靠着厚实的沙发垫子。身上带着夜风的味道,还有栀子花淡淡的甜香,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姥姥家那个老得爬满虫洞的木窗台。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有点无聊,在这里抽支烟,介意么?”他再说。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心跳很快。
那天他在我边上一直坐到我下班,然后一起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逛了两个多小时,逛到早市的出来摆摊,然后买了油条一路吃到我家,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小平房。
一起玩好么。进屋后他问我。手摸着我的头发,像我十二岁那样。
我点头。
于是他抱住了我,抱我上了床。
“你叫什么?”之后他问我。
“香栀。”我回答。
“香栀,很甜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问。
“时间。”
“时间,很奇怪的名字。”
他没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笑得很暖,像十二岁时那阵卷着他身上的香,在我鼻子尖轻轻逗留的风。风一阵停留后就吹过了,他也是。
第三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三十岁。
身边的人都嫁的嫁,娶的娶,我和工作谈着恋爱,用一种无与伦比的热诚。热诚换来了很大的房子,也换来了一辆漂亮的车子。蓝色的外壳,流畅的线条,我把他叫做时间。
出车祸那天他出现了,我活着被救进了医院,那个和我的车相撞的男孩,则是命丧当场。
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时间在病房的窗台上坐着,病房的窗是冰冷的铁框,所以他的身影看上去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单薄。只是身上的味道依旧,淡淡的栀子花香,甜甜的,暖暖的,正如他眼里的笑。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累了,在你这里坐会儿,好么?”
我没回答,因为发不了声,脖子也动不了。只能呆看着床边的吊针,他朝我走了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陪我玩好么。”他问。
“好的。”他替我回答。
身体恢复后,时间搬到了我的家。
我工作的时候,他通常喜欢安静坐在露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猫似的眯着眼,似睡非睡。工作完了,我会陪他玩,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床上。
新婚似的感觉,久久却也短促的一段时间。
我忘了我有辆叫时间的车,因为我拥有了时间。
三十一岁生日时,时间不见了,像过去的两次一样。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时候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个同他相似的身影,或者一阵相似的气息,只是一晃而过,追了过去招呼刹那,却又失笑。
看错人了,连相似都谈不上。
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
八十岁以后,我开始不再计算自己的年龄,因为知道自己死不掉。
像是被死神给遗忘了,我一天天活着,一天天衰老,老得有时候似乎找不到自己双脚的感觉,每动一下每一寸关节都会对我叫嚣般地示威。
可是我始终死不掉,始终,摆脱不掉这副沉重而褶皱的身体。
我开始怨恨。
而再后来,我甚至连怨恨亦已经找不到它曾经有过的尖锐的疼。可我……还是死不掉。
就在那一天,他又出现了,在我驻着拐杖漫无目的蹒跚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想着什么时候飞来一辆车把我碾死的时候。
他出现了。
二十的他,而我,不知道我到底多少岁。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再道。望着我的眼神里温暖带着一丝惊讶。
“因为,我被遗忘了。”我道。没牙的嘴吞吐这些复杂的字让我倍感吃力。
“被谁?”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手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掩盖了我身上行将入木的腐臭。
“被……一个叫做时间的男人。”我回答。
手指在我稀疏的头发上顿了顿,他又问:“你,真的要跟时间走么?”
我点头,迫不及待的用力。
“那会让你一无所有。”
我再点头。
“那好,走吧。”手指再次掠过我的头发,他贴近我耳根轻轻说了这句话。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只有蹦跳的身影和长发在我眼前晃动的那段日子,他躺在我身边,对我说着那些和风般温柔的话的时候。
然后,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的那些疼痛,我的那些褶皱,我的那些沉重,我的那些记忆……
那道爬满了虫洞的窗台,那道单薄的身影,那丝揉在微风里暖暖柔柔的栀子花香……
说到这里,老人的话停了下来。我看向她:“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没有后来。”她回答。
我继续咬着山芋,可是咬不出它原本的甜和香,真奇怪。
这时对面门铃咔啷一阵响,狐狸推开了门朝我招招手:“小白,别偷懒。”
我回头望向老人:“不好意思,我要……”却发现老人已经不见了,花坛上那只在她手里捧凉了的山芋安静躺着,飘着丝冰冷的余香。
我把它拿了起来,穿过马路回到店里。
转身关门刹那一眼望见那老人在门口站着,拄着她的拐杖,对我微微地笑:“后来,时间带走了我,我被时间卷走了一切。”
说完,人就不见了,像是随风化作了空气。
狐狸伸手替我把门关上,我把那只冷山芋递给他,他朝我挑挑眉:“哦呀,说过多少次了,小白,我不吃死人吃过的东西。”
说完大摇大摆回了厨房,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山芋,然后剥开它的皮咬了一口。
虽然冷了点,还是很香很甜的。
“累了,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身后响起道有些熟悉的话音。
我回头看到那道安静得像是空气般没有存在感的身影。
他对我微笑着,一边望着我手里的山芋,“陪我玩好么。”再问。话音里温柔得能化冰成雨。
我摇摇头:“对不起,本店不供应这些服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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