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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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过,早熟的红枣,扑嗒、扑嗒,落下来,砸到她头上、肩上。傻妹妹嘿嘿笑着跑来,捡起红枣朝嘴里塞,吃完了,吐出一枚枣核,托在掌心,奇迹般地,端详着,然后把它郑重地塞到姐姐的手掌里。
喜期逼近了,那个日子,就像骑上了马,六百里加急,跑得飞快,转眼就喷着响鼻热气腾腾来到眼前。她家里,做新房的那一孔窑,让她哥用石灰水粉刷一新,墙上,糊上了崭新的炕围纸。窗花绞好了,大红的字也贴上了,杀了羊,宰了鸡,换回了豆腐和粉条,院子里,灶火也砌好了,桌椅板凳碗盏杯盘也张罗着借下了,万事俱备,只等着新媳妇过门了。
自由的日子,纯洁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天,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了:那是她用死也抗拒不了的生活。她一个人,躲在窑里,没人来骚扰她。一家人都在外面忙着呢,她妈和邻居老娘娘们正支着鏊子热火朝天打月饼。她关着窑门,慢慢理着自己的东西:几件破衣衫、纳好的两双鞋垫、一把大红的塑料梳子,是卡佳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还有,还有她的抄本,那用粉连纸装订出的大本子,厚厚的,上面,写满了她的、还有卡佳的字迹。她捧起那本子,抚摸着,轻轻地、小心地掀开一页,一阵哗哗的、干燥又贴心的响动,三个歪歪扭扭粗笨的字撞进她眼睛里,她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那三个字是:大、女、子。
大,大丰收的大,大西瓜的大,大寨的大。
就是这个“大”字,在一个明晃晃鬼影也不见一个的村街上,伸出胳膊拽住了她,引诱了她,像一个轻佻又帅气的、阳光灿烂的少年郎!
你这个“大”呀!
这一天,这最后的一天,拓女子就这么,坐在炕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她的抄本,她的练习簿作业本甚至是,课本,人生的课本。翻过一页,她就埋葬了一天,又翻过一页,又埋葬一天。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最后,她合上本子,抬起头,现在,她把自己埋葬了,活埋了。她就这样坐在了自己的坟前,在出嫁的前一夜,这个新娘她为自己守灵。
那本子的最后一页,是卡佳的笔迹,抄录着一首广为流传的普希金的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日子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
米小米特别向往西班牙。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读过一本叫做《血与沙》的小说,那是一个发生在西班牙的故事,一个贵族小姐,爱上了一个斗牛士。那贵族小姐非常美丽,有着健康的胃口、惊人的食量,和同样惊人的残忍。故事她早就忘记了,忘不了的是那时候许下的幼稚的誓言:嫁一个斗牛士。
还有一本和西班牙有关的小说,叫《太阳门》,也是那时候,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读的。那本书好像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写的。关于那本书,她记得的只有这些:一个失恋的女人,独自跑到西班牙去参加战争,西班牙正在打仗,那个女人是跑去送死。那个女人去西班牙是为了死,死在西班牙,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
那是一本和死亡有关的书。
还有就是阿莫多瓦,“西班牙不倒的旗帜”,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几乎可以说是最喜欢的。一想起阿莫多瓦,她首先想起的是那样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一个巨大的、顶天立地的女性生殖器,无声地占据了银幕所有的空间,一个小小的男人,像一只蜜蜂,在那巨大的花苞之上,忙碌着,爬上爬下,最终,他整个的身体、整个人、整个生命乃至灵魂,都钻进了那黑暗而温暖的洞穴深处。多么巨大的生命之门,爱之门!在米小米心里,这是通向西班牙的神秘之门,是她的——太阳门。
其实,关于西班牙,她知道的,差不多只有这么多,而这些,全都和“死”有关。当然,也和“爱”有关:极至的、极端的、酷烈的爱。焚烧和毁灭一切的爱。
何况她现在离西班牙这么近——一生中最近的时候,几乎可以从风中隐约闻到西班牙的气味,阿莫多瓦蓬勃欲望的气味。当然不会有人同意她这说法。他们坐在游船上,例行公事地欣赏着塞纳河两岸的风光。他们在巴黎阴郁的身体里穿行。许多人很激动,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镜头中的巴黎:他们几乎是在不停地照相。
这是2004年春天,巴黎,有许多关于中国的时刻和话题。正月里的某一天,埃菲尔铁塔被红灯照耀了一夜,这红被命名为“中国红”。总之,米小米来这里,是来参加一个和中国、和文化有关的活动。这一行人里,有大学里的教授,有资深的学者,当然,也有像她一样随团的大报记者:是一个比较“成熟”的队伍,而且,人人似乎都对巴黎情有独钟,热爱得不得了。
去“左岸”了吗?去了去了,在那里走了一下午呢,脚都走肿了!还在“双偶”喝了咖啡。
今天下午,参观卢浮宫呢,大家要抓紧时间啊!
“奥赛”?“奥赛”怎么能不去?不去“奥赛”,来巴黎干什么?
巴黎圣母院啊!
这是所有人的巴黎,不是她的。也许是天气的缘故,阴冷,几乎没有看到过太阳。塞纳河铅灰色的河水,让她感到了巴黎这座都城的凛然还有,拒绝。她很想念太阳,想念有太阳的地方,比如,巴塞罗那。她认定了那里是阳光灿烂的,明朗的。南欧嘛。
那么,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当然,时间是紧了些,算来算去,只有四天的时间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四天四夜,九十六个小时,不算少了,她想。剩下的事情就是联络旅伴,虽说这个团有“老龄化”倾向,可年轻人还是有几个,所以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交通工具,她首当其冲排除了飞机,然后,在火车和汽车之间选择了那么几分钟,最后决定,汽车。
租汽车。
现在,他们就是坐在了一辆深蓝色“现代”牌中巴车里。车子是米小米通过一个朋友租来的,属于一个同胞开办的旅行社,当然,他们不仅租了车还租了司机。一切手续完备,签了合同,交了费用。朋友对米小米说:“都搞定了。”那么,外乡人米小米又有什么理由认为“没搞定”呢?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2)
深蓝色的“现代”,看起来很新,很年轻,生气勃勃的样子。它停在旅馆外面狭窄安静的一条小街上,这个旅行的早晨,奇迹般地,有了阳光。阳光照着“现代”,使它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天气、车、旅伴,还有司机。巴黎在这个早晨尽善尽美。
司机是个大高个,很酷,穿着皮夹克和厚厚的大皮靴,帮女士们拎行李,说着东北腔的普通话。这司机在未来的四天中,还将担任他们的导游。根据米小米在国内旅行的经验,导游都很善于讲笑话,人人都有一肚子的黄段子,那是他们调动游客情绪的法宝。果然,等大家坐好,一切安顿停当,司机就回头笑着对大家潇洒地打了个招呼。
“笨猪——”
仿佛唱歌一般。
大家愣了一愣,然后就笑了:那是法语的“你好”。
七天会议开下来,不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却又不是那种熟透的人,游刃有余,特别适合做旅伴。他们一共有六人,除了米小米,还有一位北京女孩儿,和米小米是同行,也是一位京城“名记”。而且,据说她还写东西,属于“美女作家”中的一员,新新人类,笔名很卡通,叫“辛小丸子”。这辛小丸子有一只耳朵从上到下打了无数个耳洞,银色的小耳环给她的这只耳轮镶上了一道亮亮的银边,而另一只耳朵,则比较循规蹈矩,只有一个耳洞,上面却趴着一只狰狞的大黑蜘蛛,那是一个黑松石制作的很酷的耳钉。
她当然有一个男友,看上去没那么眼花缭乱和夸张,比较小资。年龄也在某种过渡阶段:比新人类旧一些,比旧人类新一些。一身非常适合旅行的休闲衣装,看上去十分舒适。但是时尚中人一看就知道那都是如雷贯耳的一线品牌。他姓宋,是北京某家大出版社的副老总,一位“名编”。可是他们都叫他“布波”,据说那是他的网名。
另一位男士,则要年轻许多,差不多算得上是一位“男生”。留着板寸,也是一位“耳 环族”,不过很简捷,只有左耳朵上垂下一只小小的银环,也许是铂金的。米小米开玩笑地叫他“底笛”(弟弟),原来他是台湾省人,一个自由撰稿者。这次活动主办方也邀请了台湾和港澳地区的文化人参加,又住在同一间酒店里,自然也都认识了。于是大家也都跟着米小米一起叫他“底笛”,至于他的本名,反而无人知晓。不过知道他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杰米,那是他在美国读书时的名字。
剩下的两位,司机一上来,就叫她们“玛达姆”。这让其中的一位很不高兴。这个“玛达姆”姓吴,叫吴梅,河南人,供职于一家很大的研究机构,是个研究员,相当于正教授。吴梅教授说什么也应该是五十年代生人,孩子都念大学了,是个地地道道的“玛达姆”,可她心理年龄至少年轻二十岁,喜欢年轻人的东西,比如,用CK的香水,留“离子烫”烫过的披肩发,戴很夸张的藏族银饰,披有流苏的大披肩,穿着打扮十分波希米亚。她一有机会就要讲一个故事,说的是美国伊利诺伊州,密西西比河上,有一只巨大的赌船,永远停泊在岸边,要想登上这只赌船,必须年满二十岁。而那一次,她和朋友们开车去那赌船上玩,人家都上船了,只有她,玛达姆吴,被拦阻了下来,直到她理直气壮出示了护照。后来她的朋友们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叫她“未成年人”。
“老外都是傻帽,”她又一次讲这故事时,他们的司机,那个东北大汉这样总结道,“他们根本看不出亚洲女人的年龄。你叫他们‘笨猪’,他们还朝你傻乐呢!”
这样的结论,玛达姆吴当然不爱听,可她是个见过大世面、有教养的知识女人,当然不能跟这样一个粗鲁的家伙一般见识,可她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她的选择了,她感到这车有点可疑。
“我看这司机有点像黑社会。”她悄悄地对身边另一位“玛达姆”说。
那位玛达姆笑了。
是我们熟悉的微笑。
二十二年过去了,河边那所学校,那所简陋却生气勃勃的学校里激情如火的姑娘,如今,已是地地道道的“玛达姆潘”。她头上甚至有了白发,她也没有去遮掩它们,像其他同龄的“玛达姆”们一样把头发焗出青春的颜色。她圆圆的向日葵般的大脸,不知什么时候,变瘦了,变尖了。但是看上去有一种时光留下来的沉静的美,像老建筑。她的加盟,说实话,让米小米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血来潮做事冲动的人,也不像一个“扮蔻”的人。是她主动来找米小米的,她说:
“听说你们要去西班牙?”
“是啊。”
“能不能算我一个?”
“当然可以。”
米小米嘴里说着“可以”,心里却起着疑惑。犹豫了两分钟,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潘老师,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