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艺术-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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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那段日子里迹近疯狂的自戕行为,也用了万钧之力;现在春梅在全书完结最末一章中死去,死的经过仅用百数十字叙述,实在太草草。所以我们要猜想,作者写完西门庆的故事后,已经兴致阑珊了。
但是且不管这些吧,我们面前还有个关系到作者的态度与全书意义的问题未答,那就是,这本书为什么要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来命名呢?这三人有什么特质而得以名列众人之前呢?若说小说的主题是西门庆的身死与家败,事情也不是与这三个妇人都有密切关系而与别的书中人无关:我们说潘金莲害死西门庆是可以的,但李瓶儿和庞春梅就没有什么责任——起码不会比郑爱月、林太太那些人的责任大。那么,这三人是最什么呢(十二)?最坏?显然不是;最美?也不见得;后来令西门庆欲心大炽的何千户娘子和王三官妻子,大抵都比她们更美。《红楼梦》中那一群年轻女子列在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上,次序大抵是依据才、貌、社会地位、与男主角接近的程度这几项而定的,但金莲三人在这几方面都不能超逾别人。
分析起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三个,她们所共有的特质,其实只是强烈的情欲。情欲本是人的通性,《金瓶梅》中有淫行的人不知凡几,可是真正无法应付自己情欲的重要角色,除了男主角西门庆外,就数这三个妇女。她们生活在情欲里,走情欲驱策的路,最后都惨死在情欲之手。
作者拿三个大淫妇来命名小说,是什么意思呢?是警世惩淫吗?作者对三人的品行当然是不恭维,我们看着她们把生活弄糟了,最后遇到了“艺术中的公道”,死得很苦。但作者贬责之时,仍有很深的慈悲。许多人认为《金瓶梅》的警世态度伪善得很,因为书中写了许多淫行,而那些苟合的男女虽谓不得善终,却没有受到很明确的谴责。有些批评家嫌李瓶儿表现出来的温良不合理,又嫌西门庆比《水浒传》中的原身改良得太多(十三)。《金瓶梅》写性事,我们下面再论;但是嫌作者对罪人诛伐得不够,即是嫌他慈悲。李希凡明言觉得《水浒》对待坏人的无情态度才是合理的(十四)。《水浒》的作者与读者面对犯过的人,有一种很原始的、得来轻易的优越感;《金瓶梅》并不给我们这种优越感。我们想鄙视眼前这三淫妇,他就说,瓶儿很仁厚,对西门庆的真情至死不渝;春梅天生尊贵,当年也曾鄙视贪吃爱玩的同伴;即使是金莲,她的聪明与精力,未必输给你和我。作者的态度,与写《卡家兄弟》(TheBrothers Karamazov,有译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杜斯陀夫斯基相近。在《卡家兄弟》中,那个神父向卡家的老大深深鞠一个躬,不是因为老大的德行好,而是因为他的情与欲很强,人生的道路会是很苦的。神父的慈悲是基督教的慈悲。《金瓶梅》里的慈悲则来自佛教,来源虽异,性质与表现却很相象。我们的三大淫妇都走很凶险的路,吃大苦头,死得凄惨,作者以之命名小说,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
但三个“淫妇”虽说并非不值得同情,却也不会使读者觉得需要为她们的下场抱不平。她们都可说是罪有应得。李瓶儿自知罪孽深重,她所以印许多佛经来赎愆,又请人替她念经消灾;潘金莲和庞春梅即使没有这种自知,但也总了解到自已走的是什么路,而这路是她们自动走上的,不是人家迫上去。这“罪有应得”之感是很重要的;这感觉加上前述的慈悲与同情,构成了本书的一点特色。若说只是让读者觉得罪有应得之人物,中国文学中也很多,诸如长篇小说戏曲中的奸佞反贼,公案故事中的盗匪,以及行为苟且的狗男女,这些人落得个不好下场时,读者拍手称快,不会同情或怜惜。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品极得读者同情的,如《窦娥冤》与《红楼梦》,读者见主角受到那些无辜之苦,不禁为之抱屈,眼中含着热泪,心里充满怨愤。不过,怨愤不平,并不是净化了的情感——把《窦娥冤》和《红楼梦》称为伟大悲剧的人都忽略了这一点。我们读毕《金瓶梅》的心境却是比较净化了的,怨愤不平固然没有,轻佻的优越感大抵也不会多,有的是那种看到了人生尽头的难过,而且多少有些好象什么话也不想说。
西门庆:贪欲与淫心
我们最后说到男主角西门庆。作者描绘他的脸谱,很着力写出两点,一是他的平庸,一是他的贪欲。
先说贪欲。如果我们相信《金瓶梅》说的是“贪嗔痴”,那么,作者拿书中男主角来表现三毒之首,是很可理解的。再看小说,也的确有许多西门庆贪婪的事实。他借着父亲遗荫,初时是开一家生药店,继而勾结官吏,“放官吏债”,赚到更多钱又开绒线等铺子,于是进而与京师的官僚太监搭上关系,做蔡京的干儿子,与翟管家以及一些状元御史交结,自己也走上宦途,步步高升,得到官府的方便而做盐引子以及别的超出本县范围的大生意。他的一生是极力钻营而使财势日增的过程,其间做了许多缺德和枉法的事。
不过,西门庆爱财之心并不见得很突出。他不是个莫里哀的“悭吝人”;他自己花钱,而且还舍得给应伯爵花,也舍得给吴月娘的亲戚等人。小说中许多人以为他很爱财,但作者未必是这样想。比方李瓶儿死后,玳安和傅铭两个下人睡前谈论主人为什么这样哀毁逾常,以为他爱瓶儿是因为瓶儿当初带进门的财货丰厚(六十四回);可是西门庆的伤心,显然可以作更自然也更深刻的了解。再如在第七回,做媒的薛嫂来说西门庆娶杨家寡妇孟玉楼,她列举玉楼的好处时,最先说到的是她的资财:“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她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薛嫂这样进言,当然是以为西门庆最着紧的是钱财;但作者紧接着说出,西门庆最动心的,是“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一般小说作者常借书中某甲之口来说某乙,《金瓶梅》的作者也会这样做,不过读者听时得要很小心——好象在真实世界里听人家品评人物一样小心,因为《金瓶梅》里的人对自己与对别人都很缺乏了解的,而作者又很爱写他们七嘴八舌讲出的话,来显示了解不易得。
西门庆最突出的欲念,当然是色欲。小说中床笫之事,十九与他有涉。他的色心是仔细描写出来的;相形之下,他对财帛权势的贪念,只是笼统地说出而已。最后取他性命的欲,也是色欲。
可是他的色欲,表现出他心中的“贪”毒(十五)。不含着浓重贪念的性事,纯粹是生理需求,与“食”同是“性也”的“色”,这本小说很少细写。有了名份的妻妾,书中常常提到,但差不多都是一句话就提过了——通常是“是夜在(某妻妾)房中歇了”。有时与潘金莲比较放纵的作乐,也不过是“是夜两人淫乐无度”。在书里仔细写出的性事,十九是表现贪欲的。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心理,在这里表露无遗。那些不是偷情的场景,大抵总是讲女人怎样卑屈自身来取媚西门庆,满足他的自大妄为之心(十六)。
西门庆性生活的历程,从头到尾是个胡作妄为以满足一己虚荣心与占有欲的历程。小说开始之初,他已经有妻有妾,但遇潘金莲而见色起意,通奸起来;还未娶金莲回家,又有薛嫂来说媒,他于是娶了孟玉楼,这时他闲暇爱去嫖妓女李桂姐,还想独占了她,遇有别的客人来就要打要闹;不久因故得见结拜兄弟花子虚之妻李瓶儿,两人勾搭,终于害死花子虚。他经常都去嫖舍,并陆续奸淫了不少婢女与手下人的妻子:春梅、迎春、兰香、如意、来旺的妻、来爵的妻、韩道国妻、贲地传妻,等等。最后,由于妓女郑爱月的怂恿,他又叫媒人文嫂撮合,与王三官的守寡母亲林太太私通。这个林太太是个有儿有媳的中年寡妇,帷薄不修,败柳残花,读者或不免要怪西门庆没选择。其实呢,他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是想借此而接近林太太的“灯人儿”那么艳丽的媳妇,另一方面,与林氏有染,本身就有极大意义:林太太的夫家王门是豪门巨族,上代封过王,亲家是炙手可热的六黄太尉;西门庆是个“破落户”,没有功名,仅是靠着捐金得份提刑武职,与王家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这破落户的野心有过两次大满足,一是借贿赂而成了太师蔡京的义子之一,一是这次的通奸,成了这阅阀之家寡妇的义夫——而且真做了她儿子王三官的义父。这个故事,充满了一层层的讥讽,很堪作西门胡作非为的顶点。西门与王三官开头因同嫖一妓而争风,现在西门与林氏苟且了,王三官就遵母命拜他为义父,这一拜使西门一下子有了家长那么高的地位与责任,以及乱伦那么重的罪名。这一段情节之中表里的相歧,处处达到荒谬的程度。比方西门庆初到王家(在六十九回),是由文嫂带领从邻宅经一道后门来到的,但作者并不让他马上进入林氏卧室,而安排他在正堂等候,让林太太可以偷偷相他一下。在正堂等候通奸未必是很合理的安排,但这样一来,这个西门庆,一头打种的公牛似的,红着眼睛站在那里看王家门第的尊严,看看那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的影身图(“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又看看匾额楹联(“节义堂”,“传家节操如松柏,报国勋功并斗山”),给读者一个很清晰的印象。读者可了解到,这一对纵欲男女马上要做的事,从自然的观点看也许很平常——纳巴可夫说是“每天晚上震撼着地球”——,但从文化的一些观点来看,蹂躏了多少价值?西门庆和林太太通奸的经过,写得不算生动与真实,好处只是在作者把不同的观点、认识、意义,很戏剧化地放在一起了。
胡作妄为的根源是贪欲。贪心生出虚荣自大心理,于是要超逾本份。西门庆性事处处表现这种心理,他不仅要“妻而妾而偷”,以占有更多更多女人,而且在占有时,要女人对着他而卑屈。这便是他各种迹近变态行为的原因。最肯为他来折辱自己的当然是那些很有所求的人,除了潘金莲,还有奶妈如意儿、韩道国的妻王六儿、贲第传的妻叶五儿;所以在小说中,西门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找这些不算年轻、也不以姿色技艺见长的妇女,觉得她们比年轻貌美的更好。她们肯说别人不肯说的话,做别人不肯做的事,来取媚他;她们在他跟前卑贱到粪溺不避之时,他的虚荣心就得到满足。后来,林太太与他有了暧昧关系后,也肯让他在身上用香烧炙;燃烫这位招宣夫人时,西门庆之称心惬意,谅必和横光利一笔下拿破仑把身上的平民癣疥传染给公主约瑟芬差不多。
可是贪欲之神很难侍候;要他惬意,比较要生理满足难得多。西门庆总觉得意犹未尽,他去占有新人的当儿,又回头在旧人身上榨取多一点点光荣。德莱敦(Dryden)有一首小诗“Alexander'sFeast”,写这位大帝听着乐师颂赞自己,于是反反复复回味过去的英雄事迹:
Sooth'd with the Sound the King grew vain;
Fought all his battails o'er again;
And thrice he routed all his Foes; and thrice he sl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