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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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气恼,可面对皇权,我只有压抑怒火,淡然笑道:“扶柳自当遵圣旨,斗上一局残局。”
棋局(五)
甩起云袖,雅然入座,淡目凝视棋局。
黄玉为盘,玉质高洁,莹莹透光,其中纵横十九根银丝,丝若琴弦,褶褶有光。
玛瑙为子,深红玛瑙做黑子,透白玛瑙做白子,颗颗润滑,色彩鲜明。
黑白双瓷净盒,盈盈装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我撩起刺绣广袖,将手没入棋盒,玛瑙深红棋子覆盖住指尖,顿时一阵凉气直透心底。食指与中指搅动起棋子,然后定住,夹住一枚黑棋,缓缓抬起手臂,至半空,却停滞不前,只因实不知该落子何处。
这局棋已下至七十八手,大势趋定。
白子布局老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大龙贯通全盘,并不断向四周吞噬领土。反观黑子招招打破常规,奇招迭出,似乎是想以怪取胜,出其不意攻下白子。但面对白子的铜墙铁壁,黑子的旁门左道始终无法打破僵局,倒陷于白子的精密陷阱,大龙不成,逐渐萎靡。
是攻?是守?
我抬眼瞧见皇甫朔唇边的温和笑意,便不再犹豫,下子直指西北角,黑棋形成尖角,准备进攻。
处于劣势,墨守必败,何不试上一搏,厮杀到底,或许尚可拼出一条血路。
皇甫朔很是惊讶,道:“没想到夫人外表温柔,棋风却是霸气十足。”
我不答,亦不言,只是蹩起眉,陷入苦思。
手起子落,时间悄然滑过棋子。
半个时辰后,下到第一百零八手,我右手插入黑瓷棋盒,拈起一枚黑棋,又放下,几番反复,久久未能抽离。
白棋绵劲有力,似一张银丝网,越收越紧,将我困于西北角。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根本无处可落子,难道要就此束手就擒?
我咬牙,霍然夹棋举手,却又僵住。
沉寂,半晌。
玉石相撞,脆声叠叠。
落子西北天目处,自绝黑棋半面角。
我弯起唇角,笑对皇甫朔,手指轻快,拈起数十枚深红玛瑙棋子。
顿时,棋局豁然开朗。
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运棋如风,下子疾似闪电,铿锵有力。
不多时,已至终手,第一百八十一枚棋子定于棋盘上。
落下最后一枚黑棋,凝神望着黄玉棋盘,我坦然舒心笑道:“相差三目半,扶柳还是输了。”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已经竭尽全力,虽然无法取胜,但也扳回不少颓势。
皇甫朔浅笑雅然,伸出与透白玛瑙几乎同色的莹洁手指,取下棋盘上的十颗白子:“夫人实在过谦,倘若是从开始下起,恐怕就要胜负颠倒了,朕至少要输上六目。”
我淡笑道:“皇上尚未落子,怎能凭空定输赢呢?”
皇甫朔舒展手指,如春风拂过棋盘,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对我微微笑道:“夫人的第一百零八手石破天惊,敢自杀一角,却又创出另一片天地,可谓是魄力十足的绝地反击啊。”
我婉扬笑起:“世上只有破釜沉舟才能使枯木逢春,这招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朔喃喃重复着,很快,似有恍悟,高挑起眉梢,朗声笑道:“看来朝中只有洛夫人才有可能赢洛相。”
棋局(六)
喉咙中似乎卡住了一枚棋子,我的呼吸被扼住了,带着一丝不惑。
皇甫朔瞧着我有些僵硬的面部,继续笑道:“刚才朕与洛卿下棋,朕执黑子,洛卿执白子。下至中盘,忽有急事,洛卿匆匆离去,留有残局。恰逢夫人来,便请夫人替朕下完此局。难道夫人没有发现白棋是洛卿的棋风吗?谨慎密算,决不错步。”
我哑然失笑,第一眼观察棋势时,我就曾怀疑白棋乃是洛谦所下。正如皇甫朔所说,白棋棋风平和,却稳固异常,是洛谦常用的布局。可黑棋乖张谲怪,实非皇甫朔这种处于大风大浪的政潮中却能平淡自如的人下的,况且白棋前后思路连贯,棋风一致。所以我一直认为,皇甫朔是从头到尾执白子下棋,黑棋则是由年轻气盛的皇甫轩所下,而我只是在努力地为皇甫轩扳回劣势而已。
皇甫朔的双目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似乎是绝望中看到了前方的希望,滟滟潋潋,眼波半转,目光如水银泻地,畅流无阻:“朝中数洛卿棋力最深,朕一直苦思何法可破洛卿布局,故方才剑走偏锋,一试结局,朕仍旧陷于困境。”
“所以皇上让扶柳破阵。”我苦涩薄笑,道出皇甫朔的特意设计。“可叹扶柳竟一直以为此局仍是皇上与大皇子所下。”
沉寂半日的皇甫轩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不过半大的小孩,岂可同父皇和洛相对弈?只不过在旁观摩学习而已。”
皇甫朔的淡和笑容逐渐扩大,开始泛起一股难言的天子自信:“下次朕与夫人重新对弈一局,便可知晓胜负了。”
随后,皇甫朔缓缓起身,招手,对皇甫轩道:“跟朕去御书房,那里才是你真正学习的地方。”
“皇上起驾御书房。”公公细尖嗓音缭绕绝顶,充盈了整个甚寒亭。
我伏在地上,恭送圣驾,久久不曾动。
秋天的乔木落叶洒在我宽大的衣袖上,叶角萎缩,卷翘枯黄。
一股暖流环抱住了我梗直的脖子,软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三姨,父皇早就走远。不用怕了,和辕儿一起回家吧。”
我抬起头,盯着皇甫辕清亮的眼:“辕儿怎么知道三姨是在害怕呢?”
皇甫辕吮吸着拇指,嗫嗫地说:“一般人看到父皇就跪下,然后都不敢笑,而且有的还在发抖。嬷嬷说,那是天威,所有人都会害怕的。还有辕儿也会害怕父皇,每一次见父皇,辕儿都看不清父皇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温柔笑起,伸出手分别蒙住了我与皇甫辕的眼睛,轻声道:“因为辕儿的父皇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他高高在上,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我们看清他的脸,他会隐藏,不让我们看到心中的想法。所以,辕儿,以后要看清一个人,不要用眼睛看,它会骗人的,只有用心去看,才是真实的。”
“现在辕儿用心看到的是,三姨的手好冷啊。”皇甫辕呵呵地笑,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包裹住我的手:“可辕儿喜欢这种凉爽爽的感觉。”
天朔十年,九月十九,夕阳余辉。
在御花园中玩赏一圈,我带着刚采摘的金菊,走向长乐宫。
穿过梅林,到达殿前,就听到了一阵明媚而又张扬的笑声。
顿时,我感觉小腿似灌满了铅,挪不动步,伫立于门口,呼吸急促。
“哟,这不是洛夫人吗?怎么不肯进来呢?难道是不愿同我这个无才女子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娇艳女子掩嘴笑道,她一颦一笑,撩人风情。
旁边的清丽女子随即淡然道:“婉贵妃说笑了,扶柳哪会这样想。”
我亦幡醒,随后语笑嫣然:“刚才阳光直刺入眼,照着人有些炫目,才停顿了小会儿。倒是婉贵妃舞艺倾绝,令扶柳自行惭愧,不敢同屋。”说着缓缓步入长乐大殿。
“难怪一个多月来,身旁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洛夫人生得仙女似的漂亮,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嘴里像抹了蜜似的,每说一句话都甜到人心坎里去了。”苏婉笑靥如桃花:“哎哟,瞧我这记性忘的,早就应该过来见上一面,毕竟洛夫人已经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了。”
苏婉将一个多月说得极重,似咬牙切肉。
自古以来,后宫就有定下规矩,凡外来女眷探亲,在宫中最长也只能逗留一月。百年来,在住在后宫超过一个月的女人,皆是嫔妃。
我浅浅笑道:“比起民间,看来婉贵妃还是更适合留在后宫,彰显富贵。”
千年来,不是少女入宫,却能登上贵妃宝座的,也只有她苏婉一人。
棋局(七)
话中暗嘲,箭来箭往。
苏婉脸色一暗,但很快便娇颜如花,笑道:“洛夫人眼光厉害,不如帮真妃姐姐选上几匹锦缎吧。”然后兰花指指向殿中矮榻上的一堆锦缎。“前几日皇上赏了一些提花川府锦缎,今儿早上我方知道原来今年总共才上贡了这几匹,皇上竟全推给了小妹。我这不是思量着,后宫里大家都是姐妹,好东西哪能独享。这不巴巴地给真妃姐姐送来,也好赶着做一套冬衣。”
炫耀?示威?
苏氏一门,皇后贵妃,十年恩宠不断。
真妃淡道:“本宫年龄大了,对这种事早已心如止水,倒是要谢过婉贵妃挂心了。”
“那洛夫人也挑上二匹吧。”苏婉并不气馁。
我摇头浅笑:“不敢夺贵妃所爱。”
苏婉忽的双目直指我发间,而后娇俏笑起:“我说洛夫人怎么都瞧不上提花锦缎呢?若是我有了这等精美花簪,也不稀罕什么锦缎了。”
我头上并无过多饰物,仅斜插入,胭脂碎。
自从月圆之夜拓拨月为我绾上胭脂碎,它就未曾离我身。
我顺势微微侧身,挡住苏婉的灼热目光:“粗俗之物比不上贵妃发间的沁血红玉百宝簪。”
苏婉似乎想一探究竟,又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恰好,殿门口响起人声:“哎哟,两位娘娘都在啊,老奴先行礼了。”是皇甫朔的近身公公张德子。“皇上让老奴传个话,洛夫人,明儿下盘棋。”
“啧,啧。”苏婉说得酸溜溜的:“难怪皇上这几天都不来昭阳宫看我的歌舞?原来是有洛夫人陪着下棋呢!”
我面对铺天盖地的酸醋,还有隐藏其中的刺耳嘲讽,站着岿然不动,不承认,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婉娘娘可误会皇上了。”张德子急得连连直呼:“老奴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最近皇上为国事劳心劳力,常常都累得趴在御案上睡着了。短短一个月,瘦了好几斤啊。奴才瞧着心疼,可又帮不上忙。”说着恰时地抹起一把眼泪,又道:“今儿清早皇上突然说,想放松一会儿下一盘棋。奴才听闻洛夫人棋艺好,才斗胆向皇上推荐的。”
苏婉声调复杂却又情绪放纵的笑声漫过张德子的头顶:“张公公,本宫马上回宫就为皇上炖上一盅极品燕窝。咱这一群人活着,不全是为了皇上?张公公,你说,是吗?”
张德子快速地回答道:“娘娘教训的是,老奴铭记了。”
苏婉拽着拖地长裙翩翩离去,裙裾上的金刺蔷薇在嚣张地绽放。
真妃亦杳然离开大殿,回到飘有暗香的内室。
“洛夫人,请随老奴到偏殿挑选棋局。”张德子张罗着向外移去。“皇上特意嘱咐的,说是不同的棋局可以下出不同的棋。”
至偏殿,无人,却张目琳琅。
寒冰翡翠棋,金沙赤朱棋,青冈白水棋,当然还有甚寒亭中的黄玉银丝棋。
手指滑过髓绿翡翠,有一丝沁凉,可以平复刚才被苏婉搅起的心头纷乱。
“洛相要老奴给夫人捎上一句话。”
“嗯。”将一颗翡翠棋子握进手心。
“甚寒亭,绝顶处,浮云多蔽目,俯视皆虚幻。”
良久,清寂,无言。
手心中的翡翠偎得暖了,很快换上另一枚重新握紧。
“夫人就没有一个字让老奴回给洛相?”
“没有。不过扶柳想问一句话,张公公可全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