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上)-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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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浓眉深锁,“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这些门阀贵胄慑服……阿妩,你也当真认为,我行事过于酷厉么?”
——是这样么,我默然垂眸,亦在心中问自己,恍惚忆起那血雨腥风的一幕。
“我并不赞同以杀止杀,”我抬眸看他,决然开口,“可是,如果以小杀止大乱,以少数人的流血,换取天下安定,那也是值得的。”
他深深动容,目光中溢满激赏欣慰之色,“不错,乱世当用重典。可惜你生为女子,否则,倒真有大将之风”。
我扬眉一笑,“我才不作什么大将,将军只会拿刀,却拿不动笔墨,一旦时局安定,经世治国,还是要靠文人的——所以,你才要重新起用士族,让他们为你所用?”
萧綦面带嘉许的微笑,“继续说。”
“如果哥哥出任河道总督,自然会令其他世家大感振奋,你连王氏子弟都能启用,想必也不会一味打压士族。”我心下思忖,越说越感热切,“只要消除了疑惧,他们的陈见也会渐渐放下。王氏历来是士族首领,由哥哥开了这个头,何愁其他世家不俯首呢!”
萧綦大笑,击掌相赞。
我脸颊微红,心中却又一凝,“只是,哥哥真的可以担此大任么……”
“我不担心他的能耐,只怕他不肯上任。”萧綦笑容笃定。
翌日。
我只带了十余名侍女,轻车简从,悄悄来到哥哥在城郊的别馆。
站在这幽雅精致,如阆苑仙阁一般的别馆门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哥哥实在是妙人,太懂得逸乐享受,每到立冬之后,就搬来这里避寒。
他总是找得到那么些奇人巧匠,将这小小一处别馆,营建得冬暖夏凉,巧夺天工。
门口小厮乍一见我,惊得呆了,慌忙就要进去禀报,却被我止住。
一路行去,还未到堂前,就听得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
我不由又是一声暗叹——
哥哥白袍紫貂,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却慵然散垂下来,面色微醺地闭目倚在锦榻上,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项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连身侧那两名艳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态。
我无声移步过去,他仍不睁眼,那两名艳姬慌忙欲行礼,被我拂袖挥退。
哥哥微微翻身,闭目曼声道,“翡色,酒——”
我拎起榻边脂玉酒壶,从他俊雅面庞上,徐徐浇下一注酒液。
酒一浇上脸庞,他顿时惊叫一声,翻身跳起,“朱颜,你这死丫头,看我……”他陡然看清楚眼前人,怔在那里,任由酒水淋漓滴下,满眼不敢置信的惊喜,“阿妩,是你!”
我笑吟吟放下酒壶,不客气地坐下,挑眉望定了他,“我好像来得很不是时候?”
两名艳姬慌忙上前,左边罗帕右边香巾,忙不迭为他擦脸拭衣。
他一脸无奈,“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么,好歹也是嫁为人妇了……”
哥哥语声顿住,不再说下去。
——我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嬉闹了?
自我回京之后,虽也常常见面,却终是隔了一层化不开的疏离,看似亲密依然,彼此却变得客气守礼,即便说笑也是小心翼翼,不愿触及我们都敏感的话题。
我转目去看那两名美人,一个红衣丰艳,一个绿裳妖娆,都是丽色照人。
哥哥哼一声,又倚回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专门来看美人的,还是来找我捣乱的?”
他分明语气不善,我却是心头一暖,几乎酸酸的落下泪来——这才是当年的哥哥啊,会假装凶我,会嘻笑着损我的哥哥啊。
“怎么啦,傻丫头?”他翻身坐起,修长手指扳起我下巴,低头凑了过来。
我反手一掌,将他重重推开,“干什么,当我是那些美人啊,一副登徒子相!”
他气得瞠目,“你,你……哪里美,凶悍成这样,还自比为美人!”
我瞪着他,瞪了半天,终究心里一酸,渐渐敛去了嘻笑之色,低眉垂眸,轻声问道,“哥哥,你是不是也想和爹爹一起走?”
他一怔,也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
桃夭引鹤
哥哥默然片刻,忽而一笑,斟酒入杯,“走也好,不走也罢,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这两年老待在京里,倒也待腻了。”
我接过他手中暖玉衔珠杯,就唇饮尽,只觉入口清冽芬芳,异香缠绵,“你又酿了新酒?”
他笑着夺回杯子,眉眼流连,得意非凡,“我这酒酿得可不容易。”
细细回味,愈是觉出这滋味缠绵悱恻,隐约有春风拂阑,夜露莹彻,桃花缤纷的风流,分明只是一点飘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却绵柔不绝,暖暖融进四肢百骸里去,不觉双颊已是微热。
“好撩人的酒……”我叹息,斜眸睨着哥哥,启唇轻笑,“酒妙,人亦妙。”
哥哥畅怀大笑,“品得好,不枉我辛苦采集来的武陵桃花,能品出这番况味,我家小阿妩也真算个妙人儿了。”
“桃夭酿,你真的酿成了?”我低呼一声,雀跃地抢过酒杯,闭目深嗅。
哥哥甚爱桃花的妩媚多情,当年,我们一起悄悄试酿了无数次,却总是做不成这桃花酿。
想不到时隔经年,他竟然悄悄酿成了,若论心思奇巧,恐怕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人能胜过哥哥。
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却薄嗔,“若不是今儿给我撞个正着,你还想私藏多久?”
哥哥懒懒一笑,“一壶酒有什么稀罕,你现在是六宫之主,要什么珍奇玩意没有,我一介庸人,又何必拿壶酒来丢人现眼。”
我怔住,手上一滑,那杯子坠地跌了个玉碎珠溅。
哥哥似也察觉这话有些伤人,定定望着我,一时无言以对。
“唉,可惜了这杯子。”我展眉一笑,缓缓俯身去拾那碎片,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小心手。”哥哥忽也俯下身子,两人同时伸出手去,不经意间叠覆在一起。
我手指一颤,被他轻轻握住,哥哥的手修长如玉,我的手柔若凝脂……小时候,他无数次牵着我的小手,冬天冷了就一直握着暖着,像呵捧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呵捧着我……抬眸间,已是泪眼迷离,我陡然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一语不发,将我扶起,搂在怀里,轻拍我肩背,“傻孩子,哥哥说笑的,只要你还喜欢喝我酿的酒,我就酿一辈子,让你喝到腻,好不好?”
“真的可以一辈子么?我不腻,你就不能放弃!”我直视他双眼。
“一言为定。”哥哥捏了捏我的鼻尖,眼中亮起温暖笑意。
唤人重新拿来酒杯,又温上一壶桃夭酿。
午后暖榻红炉,丝竹缭绕,歌姬婉转,羊脂玉壶衔珠杯。
我们兄妹对坐畅饮,击节互歌,一杯杯醇酒饮下,渐渐飘然欲醉。
廊下司琴的家妓闲闲拨着一曲《散回风》,悠扬低回,勾起一幕幕年少往事。
“拿琴来——”我微醺起身,回眸对哥哥戏谑一笑,“奴家斗胆,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大笑,击掌称妙,立即唤来侍姬,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
我的清籁古琴留在王府,便随意取了那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弦音倒也清正。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的琴音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明彻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
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黯幽咽,百转千回,曲中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奈何花落去的悲哀。
哥哥身子微颤,目光朝我转来,略有一刹那的失神,笛声为之一滞。
我垂下眸子,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冷冷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胸中热血如沸,恨不能仗剑江湖,驰马沙场。我的琴音越拔越高,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竟跟不上我的音律。
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病态的嫣红,修眉紧锁,眼眸惊黯,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
我亦气血翻涌,冷汗涔涔,心中一时痛楚难耐,竟说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神妙至此,”哥哥转头看我,神情有一丝恍惚,“哥哥再也跟不上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推琴而起,“琴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不答,转过身去,肩头却是微震。
我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这样的琴,只配藏在闺阁里,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可是你的引鹤笛,不是这样的凡品,任由它埋没在金风细雨的京华侯门,与靡靡之音为伍,哥哥,你真的甘心么?”
哥哥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
闻得此言,我顿时心中一宽,笑意深深涌上,“那要看它遇上怎样的主人。”
“笛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柔声道,上前握住哥哥苍白发凉的手,“爹爹和娘不同,他们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可是你不能。从未踏出去的人,哪来后路可退?”我深深望着他。
“踏出去,”哥哥苦涩一笑,“我何尝不想,只是,如今的我,又走得到哪里去呢。”
“你可以,只要愿意,你会走得很远,很高……”我仰起脸,热切凝望他漆黑的眸子,“哥哥从来都是最优秀,最让阿妩骄傲的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两日后,萧綦在崇华殿召见了哥哥。
殿门外侍卫挡驾,左右一概屏退,整整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这两个男人都说了些什么。
侍女阿越见我心神不宁,便自作聪明地跑去探听,却被内廷侍卫逮了个正着。
她讪讪地回来跟我说,好像在门口听到有争执声呢。
我摇头苦笑,男人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这样的时候,反正女人也插不了手,索性随他们去吧,就让他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工部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
与此同时,萧綦准了父亲辞官归隐的折子,收回所有官衔,保留镇国公爵位,厚赐封邑良田。
哥哥终于出仕赴任,爹爹也算放下了最后的牵念。
他不曾与任何人辞别,只留书一封,便悄然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驰马追出城郊渡口,却见他布衣芒鞋,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已然乘舟挂帆,远泛江上。
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远,说拿起便拿起,说放下就放下——比起母亲的避世隐居,哥哥的佻达放旷,其实,爹爹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
三日后,萧綦和我在宫中设盛宴为哥哥饯行。
临别时,我为他备了两份大礼,令他心花怒放——其一是宫中陈酿百年的御酒,另一样,则是我精心挑选的三名美貌多才的宫女。这三个美人,加上他已有的五房姬妾,此去远方也不愁寂寞了。
自从七年前新婚的嫂嫂病逝,哥哥就偏信自己命中克妻,再未续弦。
我暗自期盼,也许此去他乡,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