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次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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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在乎。我五岁的时候对金钱毫无认识,所以对白花钱替我买票也不觉得是冤枉的。一个人,无论是什麽年龄,
对什麽是对,什麽是错的感觉,只能凭当时的知识。我认为我为自己争取公平待遇,绝对有道理。
过了这麽多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现在我对金钱是什麽东西多多少少有了认识。我也买过不知道多少张入门
票。但是我不知道,假使再遇到五岁时同样的情况,以为自己没有受到公平待遇,会不会再冒大不韪,大吵大闹,
还是会静静地免费入场?
我希望我还有那股蛮劲。
不久,我入觉民小学,家里的戆囝仔摇身一变成为小学生林王玉如。有了新身分和新名字,好像整个人都要改
变。学校和家里不同,要记分数,要及格,有竞争,有考试,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妈妈对我说,〃 汝老爸真骜(聪
明),〃 她要我用功,好好地读书,希望我像爸爸那麽 〃骜。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已经证明她是聪明的,她在学校里
总考第一名,我呢?大家叫我戆囝仔,我到底笔不笨?我好紧张,想知道。
不知道为什麽,先生(那时大家称老师为先生)同学讲的上海话我都听得懂。我个子不高,所以坐在第一排,
我用心听先生讲话,看她在黑板上写字。要学的东西真多呢!我学到。人的心脏长在胸膛左边,不在中间,我简直
不相信。大人总是指著自己的胸膛中央说,〃 我心里好难过!〃 或是拍拍胸膛中央说,〃 我吓得心卜卜跳!〃〃我好
开心!〃〃我放心了!〃 从来没有看见过人拍著胸膛左边这麽说。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心如果不跳动,他就死了。这麽
重要的东西怎麽可以不长在胸膛中央而长在旁边呢?我对大人起了疑心,要留心,不要上他们的当
我又以为,人体是个皮肤袋子,里面装满血,没有别的东西。等到先生给我们看一张图画,我看见皮肤袋子里
所藏的器官,吓了一大跳。原来我身体里有这麽多难看的东西!而最使我吃惊的是,身体里有一副骨架,头里有脑
壳。我本以为死人才有这些骨头,我摸摸自己的眼眶,果然发现了骨头的轮廓,如果没有眼睛填著,就是两个空空
的黑洞。我吓得连连几夜都睡下著,也不敢伸直身体仰卧,怕就这样被人放进棺材。
我还学到,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国,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是一盘散沙,要团结起来才有力量抵抗日本人。日本人
欺侮中国人我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因为他们轰炸上海才逃去厦门吗?先生说,中国和日本签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
是国耻。国耻这构想太大,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纪念国耻的日子学校放假,我可以在家里玩。我也学到国民政府主
席叫做林森,我好高兴好高兴,因为我姓林,再写三个〃 木〃 就是〃 森〃 字了。我也特别记住,林则徐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力主禁鸦片的好人也姓林。
一切新知识和教室里的橡皮、铅笔、粉笔味道混在一起,我喜欢削铅笔,削出一卷卷的木屑和铅末。橡皮用了
之後也有碎屑。这些我都收在一个自己摺的纸盒子里,放在书桌里。我在书桌里还养几条蚕,放在桑叶上,上课时
有时偷看一下。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喳喳地写字也很有趣,她写完之后手指上会沾粉末,我坐在第一排,也会间到
粉末的气味。有时她会在黑板上写出问题,点名叫学生上去写答案,如果写错了,那错误就留在黑板上让大家看,
实在难为情。因此我十分用功,我要面子。我最爱看先生用擦子擦掉黑板上的字,擦得那麽乾浮净,像雨後天晴,
一切错误难题都不见了。
十二点钟,放学了。我脑袋里塞满要记得的新字和新知识,走到学校门口看见矮矮胖胖的黄妈等著接我回家吃
饭,我便把学校抛在脑後,跟她走。黄妈每天陪我上学,她提著我的书包,我抓住她粗糙的手,跟她那双裹过的小
脚蹬蹬蹬走向北丰路觉民小学。中午,我又抓住她的手跟她蹬蹬蹬走回家。那时我们已经住在柳迎村。等到闻到一
阵强烈的咖哩炒洋葱味道,便知道快到家了。柳迎村弄堂口住著个印度人,每天炒咖哩洋葱。有时他站在街上,包
著头巾,一脸胡子。黄妈说,他留著一头长发从来不剪,我想,那不知道有多长!那印度人看见我,会睁大眼睛瞪
我一下,吓得我拉著黄妈赶快向前跑。
回家,我又回到妈妈管辖的讲厦门话的世界,一切和学校无关。
夏天天气热,我穿著背心短裤,坐在门口玩水,用水彩笔染成各种颜色的水,倒在小瓶子里,倒来倒去可以玩
好久。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便搬藤椅、板凳到弄堂里乘凉,天渐渐放黑,只看得见地上的蚊香发出一点橘色的光,
和抽烟的人的香烟头,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飞来飞去。声音却很多,很杂。远处有人在打麻将牌,有广东仔的留声机
放出刺耳的粤剧,近处一声咳嗽,一声轻笑,劈拍打蚊子两声,剥花生米,嗑瓜子,啃蚕豆,喝茶,吐痰的声音不
断传来。我感觉到处都是人。
〃 上海从来没有像今年这麽热过。〃 有人说。
〃 你年年都这麽说。〃 〃 可是今年真的顶热,哎,热杀了!〃
在黑暗中,我用舌头把一根松了的乳牙推来推去,心里充满忧虑。让妈妈拔掉嘛,我怕痛。爸爸说,到时候牙
齿自然而然会脱掉,一点也不痛,但是那要等到什麽时候?白天,卖杂货的老头子推著车子到弄堂来,车上挂著几
串项链,是用儿童的乳牙串成的。黄妈说,给那老头几个铜板,他就叫我张开嘴巴,拍的一下把牙齿拔下,又快又
不痛。但是我不敢试,何况那老头一身好臭好脏。啊呀!怎麽办?做小孩真麻烦。我叹了口长气。我什麽时候才能
长大呀!
突然有人粗声大叫〃 操他妈的!〃
妈妈说,〃 入去困啦!〃 於是我进屋子睡觉去了。
4。家里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假使母亲是养育我的土壤,我不平凡的父亲是培养我这棵小苗的水和阳光。我的教育是从他那里开始。他对什
麽都有创见,对读书,他在《 论读书》 一文(申报月刊民国二十二年七月午五日)部分这麽说: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
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婚;或为做老爷,踢屁股
;或成求爵禄,划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扑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账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
;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责,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
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平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一)所读非书,学校
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
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不
许读书,因为在课堂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於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
(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文学。记问
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么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
你知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於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
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托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於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用头脑,
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与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
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加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
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於蚊子(传播寒热病),这是书上所无的。
关於他自己读书的经验,他说:
我在中学以第二名毕业,在圣约翰亦然。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
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
而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点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对於课程不大
认真,其次,几做甚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於我血液里含有道教徙原素。结果:无论在家或在校,
每当考试的一星期,其他学生正在「三更灯火五更难」中用苦工之时,我却逍遥游荡到苏州河边捉鳝鱼,而且搅风
搅雨引诱别的好友一同去钓鱼。那时我真是不识得知识的魔力和求学的妙处,有如今日之引吾入胜,使我深入穷知
探奥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内或在校外,均是一贯不断的程序,从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校耶,在学期中耶抑假期中耶。
这对於我看书的习惯没有多大的分别,只不过在假期中我可以公然看书,显露头面,而一到学校开课便须秘密偷看
而有犯规之虑。但是即使最好的教员和最优的学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爱看的书。
偶然用十分或廿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并不搅扰我的。但这却令我得了一种确信(即现今我常在报章论说上所发
表的意见。)学校是致令学生看书为非法行为的地方。
那地方将全日最好的光阴作上课之用,由早晨八时至下午五时,把学生关闭在课堂内。凡在校时间偷看杂书,
或交换意见(即所谓课堂闲谈)者,皆是罪过,是犯法。在中学课堂之中只许身体静坐,头脑空洞,听著别的学生
错答问题而已。
至在大学,这时间乃用在课堂听讲演。这我相信乃是人类虚耗时间之最大的发明。
一个小子能够紧闭其嘴唇,腾空其头脑便称为品行优良,得甲等操行积分,而课堂中最优的学生乃是一个善於
揣摩教员心理和在考试答案中迎合教员的意思者。
在中国文字上,课堂中最优良的学生正是〃 教员腹内的扁带虫〃 ,因为独有他晓得说教员所要他说的话,和思
想教员所要他思想的意思。凡是离开这一道,或不合教科书的,或者是有些独立思想的,皆目为异端。由此不难知
道我为甚么屡次毕业总是不能名列第一了。
… 摘自《 林语堂自传》
我却是个平凡的学生。爸爸〃 偶然用十分或二十分钟工夫来预备功课〃 ,便可以考第二名,我可要每晚做许多
钟头的功课才考到前五名,而我不像爸爸那不重视分数。我非常重视分数,不肯认输。
爸爸认为我们除了学校之外,什麽都应该见识见识,因为整个社会就是大学堂。他什麽地方都带我们去。有时
我们和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