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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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0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0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二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东方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
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之后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儿,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疼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而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廉价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作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儿心机。
调查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安吉拉时不时到警察局来看望约翰逊先生,当然会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与约翰逊先生研讨。
比如,等她将来有了能力,如何为孤儿们设立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约翰逊先生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具备那个能力,就凭一个纺织女工?等她具备了那个能力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比如,她应不应该去学习绘画,继承父母的事业。
约翰逊先生又想,她怎知道自己父母亲是画家,就凭那张纸吗?即使那是一幅画,又如何断定就是她的父亲或母亲所画,而不是一幅买来的画。再说,那是绘画吗……
有时,在周末,还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外面,说是凑巧经过这里,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开始开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内容的玩笑,让约翰逊先生好生尴尬。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罢了,偏偏像是设计好的陷阱。
这样说,对安吉拉也许不够公正,那天她从工厂回家,时间过晚,被歹徒拦截,几乎被他们强暴,亏她身高力强,可以抵挡一阵,直到有人报警。
也凑巧那天约翰逊先生当班,自然赶了过去。这不过是他的职责,却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结果可想而知。
安吉拉主动上门,请求在她的休假日里,义务帮助约翰逊太太料理家务以作回报。
约翰逊太太见她一副诚意,加上有些贪图便宜,虽有一番辞谢,最终还是“引狼入室”。
从此约翰逊先生家里,怪事不断。
要是哪天晚上,约翰逊先生正与太太做爱,电话铃突然就会响起,不接听,它就响个不停,拿起话筒,却没人响应。
如果不和太太做爱,电话从来不响,他就会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一觉睡到天亮。
星期天早上,卧室门会突然大开,安吉拉来上工了。睡前锁上的卧室门,也会没有钥匙就开,好像没锁一样。
“对不起。”她总是这样说,然后无辜地、笑眯眯地关上房门。
那该叫做“天使”的微笑,因了这微笑,安吉拉才和“天使”拉上点儿关系,可约翰逊先生总觉得安吉拉有意如此。
那些夜半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的离奇,总是打进在他和太太做爱的时刻,就像有对天眼,掐准了他人根本无法掌握的火候。这等离奇的事,固然与安吉拉无法直接挂钩,不好算在她的头上,可她总不能脱开被怀疑的干系。
也就怪不得约翰逊太太,开始对她心怀不满,准备辞退这个不着调的义务女工。
如果约翰逊太太能够当机立断就好了,可惜她过于犹豫,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放手这个能干、不惜力的义务女工。
最终,那一天,约翰逊先生不知安吉拉在收拾洗澡间,进去方便,安吉拉返身就锁上了门,当然太太、儿子们不在家。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个做爱老手,一点也不羞涩。
先是脱去上衣。她的乳房随之弹蹦出来,丰满却不累赘,极富弹性、昂首翘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无人可以裁定它的优劣,但那傲视群雄的气势,却让约翰逊先生,生出“高山仰止”的感叹。
最让他动情的是那乳头。两颗大小如珍珠——那种褐粉色的珍珠——般的乳头,纤巧、虚怀若谷地镶嵌在那倨傲的乳房上。
在这样的乳头面前,相信天下男人,不论哪位也得失去自控的能力。
然后脱去内裤,裸露的全身便展现在约翰逊先生的眼前,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后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巡洋舰,向他开了过来。
即便事后,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承认那是情欲,那不过是征服,一艘巨型巡洋舰的征服。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是,看起来像个做爱老手的安吉拉,原来还是处女。
天主教徒约翰逊先生为此后悔不已,便觉得自己犯了大罪。
可他又不能不被安吉拉吸引,两情进退中,约翰逊先生既被安吉拉的爱,吓得失魂落魄,又中了这爱的“毒”,须臾不可离失。
安吉拉的爱,对于约翰逊先生来说,委实可怕。
它的杀伤力,只有一样东西可比,就是警察局最近配置的那种新式手枪。
它的毒性之大,只有一种东西可比,就是令人家破人亡的鸦片。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那年的圣诞之夜,才骤然中止?
可是约翰逊先生又从这一种恐惧,陷入了另一种恐惧。
那天晚上,约翰逊太太因病在床,不能与家人前去教堂做弥撒,待众人回到家中,约翰逊太太已经身亡。
警方很快侦查出,凶手就是安吉拉。原来安吉拉趁大家去教堂做弥撒时,拧开了厨房的煤气。
对此安吉拉供认不讳,并说出上面那一番有关“侵权”的理论。
还一再强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约翰逊先生,绝对没有。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尊重他的信仰。”
二
为了对公众舆论有个交待,警方将约翰逊先生开除公职。
对于这个处分,约翰逊先生安之若素,他的负罪感甚至因此有了些许的解脱。对他家人是个交待,对安吉拉亦然是个交待,有这样一个处分陪着,安吉拉至少不会非常失落。
安吉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包拈如何处置他们的儿子托尼。
既然是他的骨肉,法院有权要求他认领,总不能丢到孤儿院去。再说孤儿院也不会接受,毕竟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是有父亲的。
如果把托尼丢给孤儿院,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接受。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大部分会有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这些心理问题必将影响他们的一生,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不幸的源头,如果安吉拉不是在孤儿院长大,这些事可能不会发生。
可约翰逊先生已经是两个成年儿子的父亲,他不得不与两个儿子,讨论如何接受这个新来的儿子——这个使他们想起可怕往事,并使他们失去母亲的“标志物”。
儿子们沉默着,不接受这个托尼,天主教徒们将会因不仁慈而自谴自责,接受这个托尼,于情于理都过于艰难。
儿子们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约翰逊先生能够理解,毕竟他们母亲的遭遇,他是有责任的,就连朋友、邻居,有一阵子也疏离了他。
最后大儿子说:“你自己决定吧。”
好在两个儿子都已独立,用不着他费心,也用不着跟他住在一起。
于是他接收、抚养了这个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的托尼,毕竟,他是托尼的父亲。
即便死到临头,安吉拉也没有放弃寻找生身父母的固执。她郑重地把那张说不明、道不白的纸,留交法院收存。
法院问约翰逊先生愿意不愿意将这张纸与托尼一并收存,他惟恐避之不及地说:“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由孩子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