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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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 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 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着走了过来,本来她倒是有一肚子气的,为寻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龙,她几乎划着舢板绕遍了石湖周围几个村庄。现在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两位当年的游击队长,孤零零地迎风站着,一下子,好像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生龙活虎的神气恢复了。
再不是昨天在饭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样子了,她爽朗地招呼着:“啊!你们两个队长,在开什么秘密会啊?”
“又是事务长打发你给我们送饭来了?”于而龙也是触景生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话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该提那个乐观忠诚的游击队当家人,也许会触动老林嫂的心。
不过,老林嫂倒不曾在意——“ 谢天谢地!”也许于而龙苦头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个什么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伤谁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忆的激动之中,好不容易有这块清净地方,离开恼人的现实远了一些,不再为眼前扯肠拉肚的事,勾惹起许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轻松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种天然规律,随着年事日高,在她的心里,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让位给做母亲的感情,所以尽管于而龙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没往心里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当现实是苦恼和麻烦的时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黄金年华。那时候,滨海和石湖两家经常互相配合行动,两位队长断不了碰头磋商,为了保密,就得选一个僻静隐蔽的地点,于是照料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着:“ 带来啦!带来啦!”她回头去招呼拴船的孙子:“秋儿,快把那马齿菜馅饼拿来!”
酸溜溜的马齿苋,并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虾肉的两位队长,可能因为是熟食,有点烟火气,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楼怎样?”于而龙问。
“妙极了,今天我算开了洋荤,尝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盐,有口锅,我下河给你摸鱼捉螃蟹,来个清汤炖,保管你把望海楼甩在脑袋瓜子后边去。”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 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嘛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楼摆宴,等待于而龙,在那里,交出第一笔赎款,五百块钢洋,赎回赵亮。
约定去赴宴的时间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这样,在危难困殆的时刻,无情的打击并不总来自一个方面,已成强弩之末,临近无条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挂上了忠义救国军牌子的伪保安团,还在不停地追剿着石湖支队。一九四三年的“清乡”,滨海的日子不大好过,现在一九四五年,该轮到石湖难受了。哦,那是一个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发生在一次紧急转移的行军途中,老林哥那个装着银元的“美孚”油箱,跌进了湖中的塘河里。天啊!这可把船上三个人吓晕过去了……在雾蒙蒙微明的晨空里,在细雨缠绵的石湖上,他们那分绝望心情,真是有天无日,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好了。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芦花,也慌了神,因为牵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那时,她生孩子以后,身体尚未复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筹集粮草,管理辎重,安排住宿,烧火做饭。现在,眼看着一箱赎款落在滚滚的湖水里,一点踪影都找不到,能不动心么?她很想安慰一下着急的老林哥,和那个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百块银元,对只用过毫子、铜板的穷苦人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王惠平,可不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除了背影多少还有点相似,再找不到旧日那木讷、呆板、拘谨的模样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那只去赎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个急浪,把船打得侧转过来,什么东西都不曾跌落进湖里,偏偏那只装满银元的铁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体似的,骨碌一声,好像长了腿似的迈过船帮,钻进了塘河里。他惊愕着,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话都没说,一头栽进塘河,扎个猛子钻进了湖底。
前面,转移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后边,扫荡的鬼子正坐着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来。老林哥从水下钻出来,摇了摇头,喘口气;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寻找,那只“ 美孚”油桶,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似的杳无信息。
鬼子的汽艇声越来越响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无遮无盖,藏身之地都难找到。芦花也不赞成再冒险了,船上装有粮草辎重,弹药给养,要落在敌人手里,游击队在石湖坚持斗争就成问题。何况老林哥在水里泡得连点血色都没了,他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游击队可是缺了根顶梁柱啊!
等他们赶上了大队人马,来到了新的宿营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锅灶旁边发愣,再听不到他那欢快轻松的小曲,以至灶坑里的火苗,也那么没精打采的。
于二龙获知五百块银元掉进塘河的消息后,火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发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