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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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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经宇眼睛一眨,放出风来,于是,驱使着奴隶不顾一切向死亡的深渊跳进去。
  于二龙也记不得怎样捉到那条鱼的?也记不得怎样摸到洞口回到人间?他只记得:终于呼吸到冰冷的空气,他那残存的一丝意识,庆幸自己仍旧活着,于是,求生的欲望,从快要被砒霜毒杀的躯体内部升起。他现在只盼着马上回到家,好像只有相依为生的渔船,才能摆脱死神的追逐。
  芦花搀扶着他,东倒西歪地踩着滑溜溜的冰,朝三王庄走回去。
  渔村就在眼前,破船的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迈进船舱,舀一瓢清水扑灭心头的恶火,可没完没了的路,何时才是尽头?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说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热毒,使他干渴得快没命了。
  “水、水”他力竭声嘶地叫喊着,浑身苦楚地痉挛着,颈椎呈现出角弓反张的僵直,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两眼充血似的暴突出来,像是毒药烧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赶紧扑灭,于二龙就该烧焦了。
  芦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龙。”
  对,现在只有靠冰来活命了,他那最后的一丝意识提醒他,赶紧趴下去啃冰,这是惟一得救的办法。紧跟着,他挣脱芦花,扑通一声俯卧在冰上,用门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镜也似的平展,无法下嘴,只好伸出舌头去舔,舔了一会儿,舌头也像冰那样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啬呀,连一口水都不肯赐予这个快死的人。
  大龙把鱼搂在怀里,早就去高门楼了。现在,芦花是谁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动,风还是那样凛冽,雪粒还是那样刺脸,芦花跪在于二龙的身边,喊道:“二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这会儿,他倒格外地安静下来,像孩子扑向母亲那样,伏在石湖的怀抱里,舒适地垂下脑袋,紧紧贴在冰上,大地母亲啊,你的孩子来啦!
  “二龙,二龙……”芦花死命地把他扳转过来,一看那副模样,吓傻了,那木呆呆的瞳人,跟煮熟了的鱼眼珠差不多,死气沉沉,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二龙,你倒是说话呀,我的亲哥……”她捧起于二龙的头,失声地呼唤,可是他已经毫无反应,只有北风呼呼地刮着。
  他第一次离开了人间。
  死亡是化入和渐淡的长镜头,所以他记不清死去时的细节,找不到生与死的截然分界线。但是,活转来时所见到的第一个画面,那枝芽伸向苍天的银杏树,却永远留在记忆里。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过了,按照水上人家发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办过了。裹条薄被,卷张芦席,烧了黄昏纸,送他的亡灵渡奈何桥走了。寒风把轻飘飘的纸钱灰和尚未化净的锡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脸上、眼皮上。
  奴隶的生命要结实些,虽然它最不值钱。他终于活了,生命回来时,像微细的水流,一丝丝,一缕缕,慢慢地注进那被亚砷酸酐毒害的躯体里去。他觉得他醒来了,先是感到光线在活动,好兆头,光是生命的来源。但于二龙却缺乏力气,好容易,才微微撑开线也似的一条眼缝。
  够了,足够了,总算重新看到了苍天,和那支撑住苍天的银杏树,这棵在游击队心目中,是人民象征的巨树,没有它,天也许会坍下来吧?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也就万念俱消。但活转来以后,不管活得多么勉强,那睁开的双眼,被纷扰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闭上。他马上注意到有一张俯视着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个小县份,三王庄则是个更闭塞的渔村,那里是一个不常见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会。
  “谁?”他惊奇地自问。
  那一张庄稼人朴实的脸,凑拢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于二龙怀着戒意,想偏开脑袋离远些。但是他无所作为,因为生命虽然回来了,但躯壳暂时还不属于他。
  “干啥?”他吓坏了。
  他害怕这个陌生人,为他有可能伤害自己而战栗。可怜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总是孪生的,因此,可以想象,于二龙当时是多么畏缩、恐惧、害怕,甚至抵触了。
  那个陌生人伸过手来,用扳枪机的粗手指帮他把眼皮拨开,接着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试试,随后又把头贴在他胸口倾听。这样,脸凑得更近,差点碰着了鼻尖,只见那脸上浮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江西土话“老表”这两个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尤其弄不懂芦花干吗不见?怎么落在外乡人手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哦!他脑海里的一股记忆细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对进砒霜的药酒,想起了在暗无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后的细节,无论怎么使劲,也再不能回忆起来。
  陌生人和善地笑着,他从于二龙的眼里,看出了疑虑的神色,便俯身过来在他耳边说:“老表,你在树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于二龙愣住了。
  是啊,于二龙觉出一点蹊跷来了。在他钻进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阳光,正从枝&的缝隙透过来,简直是个腊月里的小阳春。那么,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谎,确实是昨天的事了。
  对于死者,历史就可以较客观地写了。
  当他在冰上趴倒以后,那是芦花第一次把他从死亡状态中背着奔波,命中注定她还要第二次从黑斑鸠岛背着垂危的他跋涉。
  哦!历史不惮其烦地重复,常常出现许多惊人的雷同之笔,而且也不一定如马克思在《雾月政变》所写,第一次出现是悲剧,第二次重现就是喜剧。不,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剧。
  芦花终于把他背回到船上,放平在舱里,赶紧端来一瓢清水,那时候,他已经和《水浒传》描写武大郎被毒杀时的情景一样,浑身痉挛,脸皮紫黑,四肢僵硬,不省人事,就差七窍流血了。像所有临近最后一刻的死人’气一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奄奄一息,在那里等死了。她手一松,水瓢跌落在舱板上,扑在于二龙身上,死命抱住,伤心失望地哭了。那些邻居,都是船靠船、帮挨帮冻结在石湖里的水上人家,被芦花的嚎啕哭声招来了。
  谁看到那副凶死恶杀的恐怖面色,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半步。有见识的乡亲们翻翻于二龙的眼皮,叹了口气:“芦花,快抬上岸,烧点纸钱,送二龙上路去吧!”
  芦花说什么也不撒手,只是一味放声哭喊着。
  “别傻啦,孩子,你细看看吧,二龙的瞳孔都散了,还等啥?”
  她不相信人会死得这么快,药杀一只山鸡或者大雁,那生灵还要扑腾一会儿。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连挣扎都没有,这样轻易地死去,太不可能了。“不,他没死,他活着。二龙,你醒一醒,快睁开眼吧!……”
  好心的邻居,强把坚信不死的芦花撕掳开,找了条苇席裹住,把他抬到岸上停放。按水上人家的迷信,死在舱板上的人,永远也升不了天“倒好像天堂里,给我于而龙预留着什么优待座位似的!”那些善良的婶子大娘们,也不计较他往日的淘气,而惦着他的一点好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他去阴间送行。
  芦花像疯了似的拖住,哭着,喊着……
  没想到这支送葬的行列,才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了不得啦!闯下大祸啦!大龙叫高门楼五花大绑,捆起来,要往区公所送咧!”
  人们连忙把于二龙放在湖岸旁边。生活的逻辑从来如此,退出历史舞台的死者,也就只好由他去吧,无论如何,生者应该比死者重要。大家七嘴八舌围住这个通风报信的人,问个没完:“世上还有比大龙再老实的人么!整屁都放不出一个,高门楼为啥要捆他?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怪不得大龙的。”那人压低嗓门,生怕外人听见似的:“高门楼变卦了,鱼要按价收买。大先生说:多给两文钱可以,要想一笔勾销陈年旧账,不能开这个先例。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一条鱼又不是金子打的,能顶一屁股、两肋巴的债。”
  听话的乡亲,吓得直探舌头:“天爷奶奶,人家可是拿命换来的呀!”
  “谁知是旁人调唆大龙去问的呢?还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大龙问大先生的嘴,是横着长,还是竖着长,说出口的话,还能吮回去。好,遭了殃啦!高门楼哪受过这分寒碜?脸一板,指着冰镩,好小子,不但讹诈,还要行凶,给我绑起来,送陈庄。”
  王经宇是到庐山训练团接受过党国栽培的,亲聆过他们委员长的训诲,一个区长能如此上得台盘,就知非同小可。后来,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石湖支队和滨海支队的对手。这个心毒手辣的恶棍,会给大龙什么好果子吃?
  这时,在寒风里,白茫茫的湖冰上,有两支人马离开三王庄朝远处走去,乡亲们都被这场面吸引住了。
  抢先映入眼帘里的,是那几十个挑夫,一字雁行地挑着礼盒出发了,在唢呐喇叭的引导下,那条用生命换来的红荷包鲤前面开路,往县城走去。哦,如今红荷包鲤要比卷在破芦席里的于二龙阔多了。它裹在红绫被里,而且用上好的酒给它喷醉,到县城后往水盆里一浸,保险还是活生生的;可他,却被砒霜酒毒死,连个葬身之地还没有物色到呢!不过,吹鼓手奏出的乐声,在风雪里,倒挺公平地既给王纬宇订亲欢庆,也给于二龙送终哀鸣,而且催命的唢呐,竟嘲讽似的,给押走坐牢的大龙,吹起了《何日君再来》。
  人们这才注意到还有一小队人马,在冰上踽踽地向陈庄方向移动,三个蹀躞的人影,像幽灵似的,悄悄地,越走越远。但不论走多远,只要能看得见,就能分辨出两个持枪的人,当中押解着的窝窝囊囊的大龙。
  “快去求求大先生,饶了大龙吧!芦花,不能光哭死的,还是顾活的要紧。”
  她想想也是个理,可又舍不得把心里的二龙撇下不管,说着,冲众邻居扑通跪下,转着圈磕了个头。“婶子大娘们,我把二龙托付给你们了……”然后,又扑向卷在芦席里的于二龙:“二龙,二龙,不是我忍心丢下你,得救活人去呀!”
  人们安慰着:“放心去吧!芦花,快撵大龙去吧!”
  还没等芦花抬脚,人群后面有条公鸭嗓子吼住她:“等等,传大先生的话,你听着!”
  乡亲们连忙闪出一条路,必恭必敬地让高门楼的家丁过来。
  其实,也不过是高门楼一个看家护院的,但是在三王庄,哪怕是高门楼的一条狗,人们也得给它让路,万万冲撞不得。
  “大先生说啦,借的债不再宽限了,赶紧把老婆子死时借的棺材钱还清,大洋一十八块,加上利息,拢总是……”他打开一个折子,拉开来,有尺把长,给她看:“马上把账结了吧!”
  “马上?”
  “对!”他伸出手:“一共是二十五块大洋零八角。有零有整,快给钱吧!”
  芦花的口袋里,经过那一个酷寒的冬天以后,连个毫子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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