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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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中子对铀235的轰击引起的链式反应一样,突然闪现在他脸前,是一个女性眼睛里明亮的瞳人。太熟悉,也太亲切了,她正是于而龙盼望着的、怀念着的、永远在心灵中激起巨大回响的那个女人啊!
雾全部消散了,整个石湖文静地、像石湖姑娘那样深情地映入他沾满泪花的眼帘。但是,他脑海里的雾境,还没有澄净下来。历史和现实的交叉错叠,使他惊讶,那分明是一九三七年的情景,然而在一九七七年听来却又那样贴切。只见她眼里射出一股愤怒的火焰,用那种充满了复仇心理的语言在诅咒着。他听出来了,是芦花的声音,是她在对天盟誓:“有朝一日,他落在我手里,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她要亲手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一九六七年起接替了于而龙的职务,现在叫做工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王纬宇啊!
历史啊!多么无情的历史啊!
第一章 (2)
王纬宇当革委会主任,已经有整整十年历史了。
尽管最初,并不叫这个名称,那是后来经过敲锣打鼓,庆祝游行,才开始叫的。然而,从实质上讲,自从一九六七年于而龙被打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以后,王纬宇是这座庞大工厂的第一把手。但是,他比那位党委书记兼厂长要出息得多,竟然攀登到于而龙都攀登不到的“副部级”高峰。从去年年初,甚至更早一点,他就兼管整个部里的运动,那是炙手可热的差使,眼看就要坐上“红旗”轿车了。可是和这上升趋势正相反,于而龙开始走第二段下坡路,而且失败得更惨些,背着氧气袋上台检查,一场心肌梗死差点没见了马克思。
这一对朋友就这样碧落黄泉地彻底分野了。
真是“人还在,心不死”啊!偏偏这个一蹶不振的于而龙,是个不肯丢手、不肯罢休的顽固派。而且一直不认错,不服输,甚至连那个快坐“红旗”轿车的角色都不放在眼里。
“他?”
于而龙的这个问号显然是大有文章的。
可是去年,一九七六年那个暗淡的初春以后,若是有人再给这位垮台的党委书记提他的老战友王纬宇时,那问号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惊叹号了,印成书面文字的话,没准会一连串来三个。
“他呀!!!”
真遗憾,生性精细,滴水不漏的王纬宇,竟不曾注意到于而龙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哦!原谅这位忙人吧,去年他那辆“上海”轿车,在部直属机关,耗油量是数一数二的。
从问号到惊叹号的改变,应该说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去年春天,于而龙从濒临死亡的边缘又活了过来。
也许因为他是打鱼出身,要不然,就是精神上的示威,不顾老伴闺女的劝阻,又坐到护城河畔的草地上钓鱼来了。背脊还是那样挺直,像冻不死的野草,又活着钻出地面。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不好意思地问:“匀我两条蚯蚓好吗?”
“请便吧!”他信口回答,并未注意是谁,因为钓鱼人的眼睛,不大愿意离开水面上的浮漂。
那人蹲下身来,在装有鱼饵的竹筒里,慢吞吞地翻捡。捡着捡着住了手,抬起脸来望着他:“怎么?老厂长,不认识你的老部下了吗?”
于而龙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没出息的钓鱼人身上。笑话,鱼饵都不准备就来钓鱼,还很罕见呢!可是一看见那刺猬似的络腮胡子,啊哈,他乐了,敢情还是个熟人。
他大概以为于而龙把他忘了,要求一个工厂的总负责人,记住全厂近万职工的姓名,那是不可能的。便提醒地说道:“老厂长,你不记得啦,我是实验场的。”
但他,这个骑兵团的老战士,于而龙却是熟悉的:“谁个不知你是咱们团的挂掌名手!”
他咧开嘴谨慎地笑了笑,凑过来:“真不容易,我在河边候你一个多礼拜了。”他叹了口气:“,部大院的门卫真厉害,说啥也不让我去见你,找了你的电话号码,总机也不给接。”
“有事吗?”
这时正好甩上来一条小鲫瓜子,在河岸草丛里蹦,他自告奋勇帮助去捉。别看他是个钉掌的权威,是出色的风泵司机,好不容易才制服了那不丁点大的鱼。扎煞着满手的泥巴,站在那里。那副尴尬样儿,猛地使于而龙想起在暂时困难的六十年代初叶,他种烟叶的事情。
巨大的实验场地,国内最重要的动力科学研究基地,一直是绑住于而龙手脚的耻辱柱,使他有着永远赎不完的罪愆;他本意倒是为了造福,但却为此屡次三番地检讨认错。竟然好像还怕罪状不够似的,一小片生机盎然,长势良好的烟叶,在实验场的空地里迎风摆拂。
“谁种的?”于而龙那时是党委书记兼厂长,还是市委委员,威风凛凛地喝问着。
只见络腮胡子在“自留地”里站起,掸拭掉满手的泥土,和现在捉鱼一样地狼狈。
“要发展小农经济么?”
他不知所措地笑着,不过,笑得有点忐忑、有点勉强。骑兵团的战士都了解于而龙不打雷就下雨的坏脾气,他估计到准是凶多吉少,笑脸凝固了。
“马上给我全部拔掉,一棵都不准剩。”
“厂长——”他有些犹豫,烟叶才刚刚长成啊!
“当过骑兵的人嘛!”
“是!”他脸色严肃起来,笔直地立正站着。老战士的荣誉感,在心田里面压倒了那种小私有者的习气,一声不吭,弯下腰去,一棵一棵薅掉那青枝绿叶的烟草。
多漂亮的烟叶啊!他的一句话,别人的心血全白费了,谁都能体会络腮胡子拔烟草时,该是多么心疼。于而龙甚至觉得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位廖总工程师,都不以为然。
廖思源悄悄说:“大可不必嘛!还怕对你的起诉书里,增加一款罪名?”
“要是现在——”这位第二次又趴下的于而龙想:“或许我该采取另外一种方法,,我这永远改不了的坏脾气啊!说不定络腮胡子还耿耿于怀吧?”
不,于而龙,你可错看人啦!
这位骑兵团抱马蹄的名工巧匠,是专程请你去喝喜酒的,他的儿子要结婚啦!
“好极啦!恭喜你当老太爷!”他祝贺着,同时,又把鱼钩甩上来。空钩,护城河的鱼都让人给钓狡猾了。不过,这点聪明,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于而龙不得不再挂上蚯蚓。“订的哪天办喜事啊?”
他本是泛泛地问了一句,没料到络腮胡子郑重其事地回答:“看你的方便!”
哦!这才注意到他压根儿不是来钓鱼的,于而龙放下鱼竿,凝视着他。
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我老婆叫我来,请你老团长到家喝喜酒。”
“我?”
“是的。我老婆求你怎么也得赏咱们这个脸,说你准能高高兴兴地答应。”钉掌名手说:“因为我那小子能有今天,全亏了老团长。”
于而龙糊涂了:“你讲得明白一点!”
“是!”他又笔挺地站着。骑兵立正的姿势总是有些不大自然,在马背上征战惯了的老兵,正如水手一样,登上不摇晃的陆地,倒觉得别扭。“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许是忘了,老团长。”
他讲起往事来……
“那时,你让我们骑兵回去接家属,来厂里扎根当工人,好,我那出息老婆一来就趴窝了。疼得满炕乱滚,孩子说啥生不出来。我能给再厉害的儿马挂掌,无论怎么尥蹶子,我也能制伏住它;可就是按不住我那疼疯了的老婆。我偷偷摸摸请来的王爷坟独一无二的老娘婆,她骂我是个废物点心:‘你不是骑兵吗?快骑在你娘儿们身上吧!快点儿!要不就该憋死啦!我可用大秤钩子往外掏啦!咱可把话说清楚,只能顾一头,要大人,不能要崽子;要崽子,就保全不了大人,你倒是说话呀,当兵的。’老娘婆容不得我同老婆商量,又转脸数落那一直嗷嗷叫着、疼得受不了的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知道疼,还死命把肚里崽子撑得那么大,当兵的钱来得容易是不?哎唷!了不得啦……’老娘婆喊得人魂灵都出了窍:‘孩子的小脚丫都伸出来了!’说着把大秤钩子抄在手里,啐口唾沫就要干,天保佑,不知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你一脚踢开门,冲进屋,二话没说,先赏了我一个拐脖,疼得我像落了枕,然后推倒吓得掉了魂、直是哆嗦的老娘婆,架着我老婆上了吉普车,把司机拨拉到一边去,你一脚油门踩到底,到了医院,才剖腹取出来的。”
“我动手打你了?”于而龙不大相信,有些细节,他记不得了。
“还关了我几天禁闭,要不是接老婆出院,还得写检查呢!”
有这等事?!于而龙觉得自己当时的领导水平,十分可笑。对于战士的无知和守旧,相信老娘婆,而不相信新法接生,竟然动武,太过分了。
他逗络腮胡子:“你为什么不在前些年的批斗会上,再给我两拐脖,算清老账啊?”
没想到这个老实人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是那种畜生!”看来,他倒不曾计较,而且大概一直把于而龙当做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是啊!本来是要被秤钩支解的婴儿,如今成了人,要结婚了。这样的大喜日子,于而龙要不去坐在头席上,那可太不圆满、太逊色了。
盛情难却:“要去的,要去的!”愿者上钩,于而龙满口答应下来。尽管他二次趴下,尽管他并不在乎那些禁令,但还是嘱咐着:“不过,有言在先,你不要搞很多人,尤其是骑兵们,免得头头们说三道四,又在进行什么反革命串联,正催命似的逼着我去什么转弯子学习班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满口应承。
络腮胡子很高兴自己完成了任务,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打子烤得金黄蜡亮的烟叶。“老团长,你烟瘾大,尝尝自家种的,看看味道醇不醇?”
“喝,自留地又搞起来啦?”
他红着脸承认:“还是老地方!”
“实验场?”
络腮胡子惭愧地点点头,心痛地说:“这还是去年二次给你贴大字报时种的,如今越发没了王法,偷的偷,拿的拿,就连大鼻子专家都磕头的神庙佛龛”于而龙明白他指的是那台属于禁运物资的高级电子计算机“都要拆下来捣买捣卖啦!!……”
烟草的味道果然醇香可口,烤得也够火候,然而关于实验场的噩耗似的消息,使他再没心思坐在护城河畔垂钓。那高高围墙里发生的一切吸引着他,使他关切,也使他苦恼,尽管他又一次离开那个工厂。
实验场要这样下去,门口也该挂起招魂幡,等于寿终正寝一样。于是,他抬腿就走,径直敲开了王纬宇的家门,迈腿进去,也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
自从发作心肌梗死以来,还是头一回登门。喝!什么时候房间里装上了菲律宾杨木的墙围?工厂在他手里,十年来搞得快要破产,他自己的设备倒经常更新。于而龙不曾问他这些,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如果你多少还有点中国人的味儿,你就该去制止那些新贵们的愚蠢行动。毁坏工厂,反对机器,只有十八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才会出现的一场历史的反动。”
“你又来危言耸听!”
再比不上七六年的春天、夏天,一直到秋天,有谁比王纬宇更为忙碌的了,简直是青云直上。部里的事,他都得过问一二,特别是有关政治运动方面,更是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