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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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着实同情这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不禁问:“ 他能要你吗?四姐!你以为他会娶你做妻房吗?”
“为什么不?”
“你呀,四姐,人嘛,长耳朵是为了听,长眼睛是为了看,长脑袋是为了想,你怎么不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呢?他是谁,你是谁啊?”
“说定了,我们说定了。”
指导员是做政治工作的,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做人的工作,没有今天这么多玄虚的东西,苦口婆心地说着大实话。“ 他能一辈子要你吗?我的糊涂四姐呀!”
“哪能有错,亲口说的,哪怕走到天边,双双对对,再也不分。”
“许是明儿大年初一,先拿空心汤团把你填饱了!”芦花能不领教过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何况对这样一个痴情的女人,迷魂汤早把她灌得真假好赖都不分了。
“你不信拉倒,芦花,他是一片真心实意。”
“看人要看心哪!”曾经救过她命的伙伴,语重心长地叮嘱着。
也许是一种女性的骄傲,也许她对芦花并不心存芥蒂,要不,就是她对当时你死我活的斗争,理解得太肤浅——处在热恋中的女性,是不大注意报纸上的头条新闻的。于是,她止住桨,从棉袄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看,信,这就是他的一片心,在我胸口装着咧!”
“他写的?”
“嗯!”
“写给谁?”
“他那王八蛋哥,白眼狼!”
芦花警觉地思索:哦!他们又牵丝挂线地勾搭上了!“ 干什么!找他!”
“我们俩远走高飞。”
“他能帮个屁忙?”芦花嘲笑她的天真。
“钱和路呀——”她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他的话:“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芦花笑了,但心底里毫无一丝笑意,她摸了摸腰间那把匣子,在;按了按腿旁那把攮子,在;再看看前面不远处,县城上空的光亮,知道快要到目的地了,便说:“ 四姐你要指望着白眼狼发善心哪?等石湖见底吧!别忘了谁逼得你寻死跳湖的,别忘了谁逼着你嫁给一个癞蛤蟆,别忘了你这十年眼泪往肚里流,打碎牙往喉咙里咽的日子!你还求他开恩,我,要是我的话,就去咬下他一块肉解恨。可惜呀!四姐,陈庄是边缘区,没来得及搞土改,你呀你呀!真没点觉悟,还盼望着猫给老鼠念放生咒呐!四姐,你算糊涂到了家,白眼狼十年前就不让你跟他在一起,三个多月成了形的孩子,都不心疼折磨掉了,十年后倒能改变了主意?再说:王纬宇果然想要跟你一块过日子,那么瓦房里住的是两口子,草棚里住着的就不是夫妻啦?他干嘛要走?”
她自然不能告诉芦花更多的了,甚至说出那封信,也有点后悔,多余讲出来的。
“你不说我心里也明镜似的,四姐,我对你不瞒不藏,他要脱离支队,可以;你要跟他一块飞,你自己倾心乐意,我也不拦着。有一条,记住,想对我们搞什么鬼,不行。”
她向芦花保证:“他不能,他不能……”
“把他写的信拿出来!”
她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谁知他写了些什么:“你甭看啦,芦花,他们哥儿弟兄们的私事!”
芦花瞪起了眼:“ 四姐,你该知道我是谁!石湖支队的指导员,你打听打听,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连做梦都怕我,我要你听明白这句话,心里没鬼,不怕半夜敲门,干嘛又把那封信掖起来?啊——”
在黑夜里,在蟒河上,她被这个酸脸的女人震慑住了。她被传闻里说打眼睛,不打眉毛的神枪手,说五更收拾,决不留到天亮的报复之神,吓得乖乖地交出那封信。
“记住,四姐,要说亲,咱俩才真亲,要说近,我们算得上姐妹——”但是,黑咕隆咚,信上写些什么,一个字都看不清。
前面马上到县城城关了,她到底是个软弱的女人,细细品味着芦花的话,句句在理,想起了那三个月硬给折腾掉了的孩子,心凉了半截。何况那是一个豁出命救过自己的人,那郑重的语言是相当有分量的。温柔的女性总是听人劝的。她从善如流地说:“ 那我就不进城找白眼狼啦!”
“这就对啦!四姐,你要记住这句话:‘ 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就连他,你也得把眼睛瞪大点呀!”
她们把船拴在一个僻静的码头,然后,上了岸,她随着芦花来到一家中药铺,敲了敲门,进到屋里。那药铺的先生见到芦花:“ 我等你不来,派人把盘尼西林,送到陈庄联络点去了。”
“到底弄到了,那种药!”在门廊的黑暗里,芦花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这就意味着她的二龙得救了。
“还亏了你认识的那个飞机头,她挺开面,说今后有什么事,她能帮忙的话——”
“好,你点盏灯,我看个东西!”
那位“老板”赶忙提来了过年点的灯笼,就着朦胧明灭的光线,几行醒目的字映入眼中,芦花怔住了:“……亟待一晤,有要事相告,对你来说,是天赐的好机会,否则追悔莫及,约定见面时间与地点,速告来人,万勿延误。”
就算芦花不能全部领会,那个历史系大学生给他哥哥写的亲笔信,半文不白词句后面的真意。那时,她的文化程度很低,只能认识冬学课本上的一些有限的常用字,但是信里那种待价而沽的味道,她还是嗅出来了。
四姐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女指导员的脸,在昏黄的灯笼光亮里,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变成死灰般的白,白得吓人。突然间,她问着四姐:“你能凭这封信进城?见白眼狼?”
她嗫嚅地回答:“他这么说来着!”
“好吧!”她显然打定了什么主意,让四姐进到上屋里去暖和着,她要出去办点事,等回来一块走。
说着,她和那位“老板”把子弹顶上了膛,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四姐足足等了好大一会儿,有些店铺都开始放开大年初一的迎神鞭炮,芦花才回到药铺,招呼她一块走。
“等急了吧?”
“我怕你出什么事!”
“还是你划船吧!”说着,她把一包衣物扔在船后,跳上了船,天还是那么黑,雾倒越来越重了。和来时相反,女指导员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聪明的四姐看得出,凭着女人的细致心理体会到,芦花的沉默,预兆着不祥,而且是和那封信联系着的。夜黑风高,也不晓得芦花扔下来,砸得船板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不硬不软,声音有点发闷,在船上装人载货多年的四姐,也估计不出那是什么货色。幸亏她没猜出,要早知道了,宁肯上岸一步步像朝山进香磕着头回去,也不愿在船上多待一会儿的。
啊!那是一个斗争极其残酷的革命年代……
王纬宇做梦也想不到,门上的锁被人打开了,进屋的四姐身后,竟然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因为天色尚未全明,四姐的身子,正好影住了芦花。
他迫不及待地问:“ 见着了吗?他怎么说?时间地点怎么定的?”
芦花威武地闪将出来,横在他和四姐的中间,用一种冷酷带点讥嘲的口吻说:“我全代表了,就在这儿跟我谈!”
“啊?是你——”
“对啦!我。”那屋里的剑拔弩张的形势,很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引线。
王纬宇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掌心里,而且无法自拔,简直是奇耻大辱。妈的,无论怎么也料不到,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会斗不过一个娘儿们,竟至于把刀把子丢在了她芦花的手里。必须转败为胜,必须把她的得意之色,她的不可一世的威风打下去。啪!他翻脸不认人地,从腰间掏出那支精致的美式转轮手枪,乘其不备地直指着芦花的脸。
“好吧!谈就谈——”
芦花朝那枪口冷笑:“早料你会有这一天。”
“现在明白也不晚。”
那个可怜的四姐,扑过去,拦住杀气腾腾的王纬宇:“你不能,你不能开枪啊!……”但是,她求不了情,反倒被他重重地拨拉到旁边,赏了她一脚,并且恶狠狠地骂着:“滚开!臭货!”
他沉静地微笑着,想起那一个漆黑的夜,现在,占到了真正的优势地位了:“认输吧,芦花,我并不一定要打死你。”
“放下枪,王纬宇!”芦花喝令着。
“你再动,我就毙了你——”
“不要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现在还赶趟,本来,冲你给敌人秘密联系这一条,就蛮够条件啦!”
“哈哈,你要毙我,好极了,等着我先毙了你再说吧!”旧恨新仇促使他扣住扳机,正要射击,芦花动都不动地笑了,笑得比他还响。“仔细看看吧!你的枪里没有子弹。”王纬宇大惊失色,手一软,枪口冲下了。
芦花说:“昨晚上我让通讯员给你卸下的,因为我怕你喝醉了酒闯祸!”
一眨眼间,王纬宇的优势完蛋了,他失神地注视着那转轮的弹孔里,果然一个个都空的。这个女人啊,他真恨不能一口吞掉她。——王纬宇,王纬宇,即使酒量再大,碰上心情不舒畅的时候,也不宜多喝,尤其濒临绝望的关头,酒和毒药是差不多的,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错误啊!
“你的子弹在这儿,给你——”芦花从口袋里把昨晚卸下的几粒子弹,摸出来,毫不在乎地递给他,顺手也抽出她的那把原来属于江海的二十响镜面匣子。
王纬宇失去了最后的反抗力。
那支杀人如麻的枪,在支队传得神乎其神,因为击毙的敌人太多了,据说隔些日子不开荤的话,夜里都能听到它的动静。也许肖奎说得要夸张些,但这支枪在那个神枪手的掌心里,命中率是百分之百,何况现在只有几米距离,他自然不怕那支枪,而是非常了解举着那支枪的手,她会眼皮都不眨地杀死自己。是的,她说得完全正确,有那封该死的信,罪名就足够了,他无法把子弹按进枪眼,予以回击,只好将那几粒不太好寻觅的宝贝,学她的样,也塞回口袋里,等候她的发落。
要不是那烧蓝闪亮的二十响,一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个女人,好像是他在石湖支队的一颗克星,最后,终于还是败在了她的名下,他一屁股坐在桌边,把头低了下来。
四姐转身向芦花求情了:“ 芦花,你说过的,天底下论亲还是你我,看在我的面上,放了他吧!”她为情人差点要双膝下跪了。
“你放心,四姐,我早年间答应过一个同志的话,我不会改口的,只要他不碰到我枪口上。”她问那垂头丧气的王纬宇:“你知道谁吗?赵亮同志,我答应的话,是算数的。我倒要问你,大龙牺牲那年,你要把队伍拉走,投靠你哥,你死不认账。这回,又跟那年差不多,日子不好过了,又想打老算盘了吗?这回怎么赖掉?”信是他自己写的,闪烁其词,本来留有伸缩的余地:“ 你怎么想都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劝你还是趁早开枪吧!我是不会再回队的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你打退堂鼓?”
“对,不干了。”
“想投靠谁去?”
他有恃无恐地说:“那你就不用费心了!”
这时,芦花一脚把那包衣物,踢到了王纬宇的跟前:“ 打开看看吧!你的退路断啦!”
王纬宇也有些惶惑和不解地看看那包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