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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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意见起先被杜文卿否决,因为朱太夫人常年营养不良,体质孱弱,而且当时她又有了身孕,杜月笙纔祇一岁多点,经常需要母亲照料;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大的隐衷:他认为自己身为男子汉,连一妻一儿都养不活还要朱太夫人拋头露面去做工,这是他内心所无法忍受的事情。
为了朱太夫人该不该去做工的问题,两夫妻争执了很久,但是坐食山空,生路缺缺,临到束手待毙的最后关头,杜文卿终于吞下苦果,他让自己的妻子进工厂,腆着大肚皮,拋下了一岁多的奶孩子。
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朱太夫人采取的无异自杀之举,她为杜文卿和杜月笙两父子,为一家生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光绪十六年,杜月笙实足年龄两岁,叫名三岁,那一年夏天,上海流行霍乱,绝大多数的患者猝不及救,马路上,沟渠中,不时可见倒毙的路人。霍乱的魔掌不曾伸到杜家人的头上,但是朱太夫人却在黑暗恐怖时期,生下了一个女儿,产后,她由于极度的衰弱而死亡。
杜文卿悼念亡妻,痛不欲生,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守住他妻子的尸体,号啕大哭。亲友们帮助他料理丧事。他罄其所有,为他的妻子买了一口白木棺材,并且雇人舁抬回高桥故乡,他的侄儿杜金龙和嫁给同镇万春发君的一位妹妹,以及朱太夫人的娘家,包括他那位做泥水匠的妻弟朱阳声,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同样的艰苦,无法向他提供经济上的支助。迫于无奈,他将朱太夫人的灵柩,浮厝在距离杜家花园不远的田塍上,他自己一面哭着,一面取来一束束的稻草,捆在灵柩的四周。贫穷潦倒,以致妻子的棺木荒丘暴露,这是他终生引为憾恨的一件事。
朱太夫人之死,给与杜文卿莫大打击,乱世为人,生不如死。可是他拋不下一对失去母亲的小儿女。他把杜月笙和他的妹妹,一同抱回杨树浦,一面要为生活奋鬪,一面亲自哺育两个孩子。撑到精疲力竭,他无法支撑得住,他唯有忍痛割爱;牺牲女儿,将她送给别人领养。
若干年后,杜月笙历尽沧桑,自力奋鬪成功,他身为沪上闻人,举国钦重的大阔老,拥资千万,挥金如土。他便曾一再公开布露希望能够找到他的妹妹,图个兄妹相见。他所掌握的唯一线索,──他妹妹当年是被送给一位姓黄的宁波商人从此以后,他受过不少次骗,经常有人报告假消息,或竟是冒充,一直到他民国四十年病逝香港,以杜月笙这样显赫的声势和地位,他这个渴切的愿望,始终没有达成。
光绪十七年,上海又是怪异连连,夏日平地生毛,白者如羊,黑者如猪。七月二十九日狂风骤雨,终日不停,田园庐舍,多告损伤。尤其这一年杨树浦又闹事,当地农民为了阻止英租界工部局筑路,和租界当局发生冲突。这是中国农民自动反抗外侮的第一次。与此同时,哥老会的党人,在江苏、安徽一带,到处焚毁外国人设立的教堂。
动乱声中,草木皆兵,杜文卿内外兼顾,早已心力交瘁。一位温柔可亲,沉默寡言的女人,悄然参加一向都在苦难里的杜家,她是杜文卿的续弦,张太夫人,虽然他们并未经过正式结合手续。
她年纪很轻,对于杜月笙这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不曾好好调养的孩子,有一份与嫡母相埒的挚切情感。她爱护杜月笙,无微不至,如同己出,家境虽则贫困如故,可是,偎倚在张太夫人身畔,仍还是杜月笙童年时期,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惜美好的时光犹如昙花一现,他的幼小心灵,不久又受到更大的创伤。
黄浦滩上小东门里
从八字桥穿过洋泾镇,钦赐仰殿,滚滚浊流的黄浦江,横躺在杜月笙的脚下。他找到了渡头,默默的随着众人上了木船,付过船资,缩在渡船的一角,心里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喜悦?不过若干年后,他还记得些当时的感想,尽管浦东浦西只有一江之隔,在家乡的高桥人,却多的是一辈子都不曾到过上海,因而,它彷佛又有点儿沾沾自喜。
杜月笙闯进上海的那年,上海仅是一座方圆十里的小城,一丈四五尺高的城墙,残破缺裂,苍苔斑剥,城外有一条护城壕。壕里是东倒西歪,湫隘嚣尘的小平房,壕外便是租界,这条护城壕后来被填平,成了区分华界与租界的民国路。
高楼大厦刚刚开始兴筑,外滩的外白渡桥,还是一座平桥,跑马厅但见一片芦蒿,泥城桥北,荒烟蔓蔓。杜月笙在外滩下了船,折往西走,转眼之间便到了十六浦。
当年的十六浦,市廛已经相当繁盛,因为它是上海水陆交通的要冲,从外滩直到大东门,沿黄浦江建有太古、怡和、招商、宁绍等轮船公司的码头。东向津沽、宁绍,西航长江上游各埠的轮只,都在这里停泊。因此各大码头附近,人烟稠密,店肆货栈鳞次栉比﹐每天从早到晚,一片熙攘热闹气象。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码头附近更是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浦东乡下来的小孩子,几曾见过这样热闹嚣杂的场面?杜月笙杂在人丛中,目迷五色,随波逐流,也不记得走了多久,看见街边一连串的有着许多家水果行。这才猛然记起此行目的,问了两次讯,找到了鸿元盛水果店。
鸿元盛店面不大,生意做得到是满发达。十六浦的水果店,多半是中盘批发,他们从大盘水果行批来各色水果,转卖给上海各地的水果店、水果摊,挑卖水果的小贩。有时候,为了争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也会派人直接到轮船上去批买,或者推销货色,给各地前来采办的商贾。
老板看过了荐函,收留了杜月笙,命他做一名学徒。学徒没有薪水,只供吃住,一个月发一两块剃头淴浴钱。店里自老板以下,有店员,兜生意的跑街,以及其它比较月笙资深的「师兄」。杜月笙初来乍到,又是乡下人,年纪小,识字不多,一切外行,百事不懂,难免要吃苦,受气。他到鸿元盛的头三个月,生意上的事情,连一点边都沾不着。他的主要工作,是服侍师兄、店员、跑街,被他们支来使去,做这做那。渐渐的,他算巴结上了老板老板娘,成了老板的小厮,老板娘做家务的得力助手,倒夜壶,刷马桶,什么苦差使都落在他身上。有一段时期,为了求生存,图发展,他确能尽心尽力,任劳任怨,不叫苦,不喊累,天不亮起床,一直做到深更半夜。店里每一个人都安歇了,纔捱得着他摊开地铺睡觉
由于他初期的表现很好;吃苦耐劳,忠诚可靠,店老板渐渐的对他寄予信任,开始派他跑腿了。跑腿之初,做的全是粗活,譬如背负肩挑,送货提货。工作毫不重要,不过,他仍然私心欣慰,因为他已经从卧室厨房里挣扎出来,跑码头,上大街,不免有天地开阔,眼前一亮的感觉。
但是一到大街和马路上去,他不久便发觉,这所谓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真正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当时的上海,五方杂处,各路英雄好汉麕集,无分中外人士,都认为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上海遍地是黄金,消息不胫而走,终于引来大批胸怀大志、手法高明的人物,赌徒、骗子、盗贼、扒窃,咸以大上海为他们大显身手,一展鸿猷的理想场合。软骗硬抢,揩油调包,他们巧取豪夺,令人防不胜防。
这其间,杜月笙难免也上过若干当,吃过几次亏,回店被师兄斥骂,老板责打。于是他开始憬悟,要想在上海街道和码头上混,处在牛鬼神蛇,三山五海的人物之中,结交朋友,应该是首急之务。
然而,想在那种神出鬼没,波谲诡秘的复杂环境里交朋友,以一个十五六岁乡下的小伙计,既没有请客置酒的本钱,又缺乏有力人物的汲引,那真是谈何容易?因此,杜月笙在十六浦的第二段时期,是他一心一意想要攀仙桂,步青云,寻觅有力的奥援,访求稳妥的靠山。他倒并非奢想茅锥脱颖,出人头地,他唯一的目的,只不过能使自己不再吃亏,不再受欺,他满心敬业乐群的虔诚,一腔谦虚求教的意念,于是盲目的摸索了许久,其结果是一无所得,没有人看得上这个浦东来的小伙子。
昏天黑地,瞎摸乱闯,在黄浦滩上几度跌跤,摔得鼻肿眼青,头昏脑胀。旋不久到了光绪三十年,月笙十七岁,那一年的大上海,在新旧势力冲突,中西文化激荡下,终于爆出了革命性的火花。华夏睡狮觉醒了,彷徨失据,莫知所措的上海百姓屹立起来,那一年,日俄开战,沪上震动,黄兴组织的华兴会,在湖南起义失败,消息传到上海,人人为之热血沸腾,沪上士绅又为美国人虐待童工,倡议抵制美国货。在一连串的民族自觉运动中,杜月笙风云际会,得以扮演一个摇旗吶喊的小脚色,他的摇旗吶喊,参与群众活动,对于时艰毫无补益。但是对月笙个人,却是意义重大的精神鼓舞。论者有谓过去与现代之上海,应以光绪三十年为界画,
「贞下起元」,上海人特别强烈的国家民族思想,实自这一年开始启发这一项说法,用于杜月笙个人,毋宁更为适合,因为国家民族的观念,确自这一年中他「已能策动群众,预问时事」为肇始。
杜月笙的心情无比振奋,他终于结交上许多朋友,许多忧国忧时,热血沸腾的青年朋友。如果任让他狂热的高呼口号,参加游行,为国家民族的利益奋鬪下去,杜月笙一生的历史必须改写,他将成为革命先进,政治人物。可惜鸿元盛的老板,并不希望他的水菓店里,养成这么一位特出的人才,他指责杜月笙不该常时「成群结队,好管闲事」,跺足大骂了他一顿,当众下逐客令,他把兴高采烈渐入佳境的杜月笙停了生意。 王国生拉他一把
被老板斥退,偌大上海,竟无杜月笙的容身之处,风餐露宿,不是长远之计。天气渐渐的寒冷,腹中饥,身上凉,想来想去,毕竟高桥家乡,多几位亲戚朋友,为了活命,他祇好老起脸皮,黯然还乡。老娘舅见他长得又高又大,不便再动手打他,却又怕他上自家的门,爽性对他不理不睬。老人家心里未尝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是看在落魄如斯的杜月笙眼里,难免又添几分刺激。他深感自己命运太苦,受贫穷的煎熬,临到他头上,还要变作表里双层。
当年年底,杜月笙偶然兴起,翻过邻村小凌住宅的后墙,在凌家后园采撷了几枝梅花。凌家人多势众,小题大做,派人到高桥杜家来骂山门,碰巧杜月笙在家,险乎发生冲突,但他鉴于众寡悬殊,孤掌难鸣,只好隐忍不发,任其谩骂。然而当天晚上,他却越想越气,于是纠集他的手下,深夜侵入凌家,将所有的腊梅根根斩断。他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凌家的人却那肯善干罢休,翌晨又派人去找月笙的老娘舅,大兴问罪之师,舅父舅母艰于置辩,祇好答应将杜月笙拘管在杜家花园,不许寸步出户,由他严加管束。
于是,民前五年,光绪卅三年早春,杜月笙又曾受过老娘舅的教导,老娘舅逼他学泥水匠,学不了几天,杜月笙毫无兴趣。这一次他干脆不告而别,又去上海。
在鸿元盛水果店做了三年的学徒,虽然不曾出师,但是对于此一行业,总算小有经验,颇为了解。因此他第二度到上海,仍然回到水果业中混饭吃,他曾在南市和法租界,分别做过两家水果店的学徒。
无意间遇见了一位旧相